2002年6月15日
血紅的生地
我去看你,看你的新居。已是初夏,淺春競放的花朵已經開敗,杏花謝了,桃花謝了,柳絮桐花也早開過了。挨近你的墳塋,沒路了,雙腳踏著田壟輕輕走去,惟恐驚擾了你的歇息,我知道,你確實累了,你的周圍哪一塊不是你耕耘過的土地?哪一畦沒有留下你的足跡汗滴?從你過門起,主要的任務就是下地,下地勞動掙工分。工分就是咱家的收入,靠這工分咱要領回一家的口糧,用那點五穀雜糧填飽咱家三代人饑瘦的肚子。從我記事起,咱家就是虧款戶,工分折合的那點錢遠不足以換回隊裏的糧食。因此,領糧的時候總是怯怯的。那一年秋日,稻子分好了,在場裏倒成了堆,我剛剛裝進箢子,突然聽見一聲高喊,隊長瞪著眼奔了過來,將我裝好的稻子又倒了出去,說是咱家沒交夠糧錢!我懊喪著頭,空落落走了回來。你不願咱再受那樣的屈辱,撲下身子掙工分,要給咱爭回那丟掉的臉麵。可是,那工分是好掙的嗎?冬日你得冒風雪,夏日你得頂炎陽。你的手早就結了繭,粗糙的好像古樹的老皮。粗糙的皮膚可以經受伏日的磨蹭,但一進冬天就慘了,寒風一刮,手皮就裂開口子往外滲血,滲血的手還得緊握鋼钁,撕打土地,也撕打寒風。
想到你那滲血的手,眼前就殷紅殷紅的,紅成了一簇簇,一團團。抹一下眼睛細細看去,是紅色的花朵在眼前爆開,爆開得田壟紅燦燦的打眼。那花朵是生地,生地開花了。似乎要撫慰我心中的冷淒,開得紅火而熱烈。我伏下身來,摸摸那紅豔豔的花朵,一瞬間卻幻覺到血淋淋的昨天。
那天,你真不該下地去。頭天就有不適,你卻沒在意。一早就去了地裏,是春鋤,鋤那雨後板結了的土地。自然這要費力,揮高鋤頭,高過頭頂,猛掄下去,才能深進硬實的土地。一下一下,待你覺得不對勁時,已該吃早飯了。你隨著下工的人往村裏走,鮮血順兩腿流下,你小產了。不知你是怎麼想的,小產就小產了,又怕人看見,不敢快快行走,遠遠落在後邊。鮮血染紅了褲腿,你嫌進村難看,喚住一位女伴,跑回家來拿了一條褲子,你套在外邊,一步一步向村裏走來。村口人多,你又繞出好遠,從房背後那條人稀的小路回到家裏。進屋時,裏外兩條褲子都濕透了。鮮紅的血讓我毛骨悚然!你呀你,真讓我不知該怎麼說你。你就是這樣,皮實硬朗,好像能抗過任何人世的艱難。畢竟人就是人,人的承受能力很是有限,超過負荷就有傷筋動骨的災難。今天,我明白了這個淺顯的世理,但為時已經太晚了,再明白也不能讓你重現於人世。
我隻能挽個花環,挽個鮮紅的花環,表達我對你的懷戀,對你熱烈生命的厚愛。花環挽了,不僅我挽,好多好多的人們都挽了。挽得繁盛壯觀,成了你生命的最後神韻。但是,要表達我內心的意願,還是不如這生地,你墳頭的生地,開得好豔,血紅血紅地風采,永遠永遠綻放在我的心田。
2002年6月15日
中言心語:
你就是這樣,皮實硬朗,好像能抗過任何人世的艱難。畢竟人就是人,人的承受能力很是有限,超過負荷就有傷筋動骨的災難。
傷感的空間
下班了,我趕緊往家跑,家裏有個你,我患病的妻。
上班的時候,我真不想走,你歪倒床上,頭冒虛汗,雖然什麼也沒說,明顯是難受。我看又是低血糖,連忙化了杯糖水,給你喝了,喝過你便款款躺下,說是好多了。你是怕我憂心,我明白,低血糖要過去不會這麼快。但是,我不得不走了,今上午有會,我主持的會,我參加的會尚可請假,而我主持的會是很難逃避的。我隻得出門,走人。
門出得很艱難,很緩慢。出了門卻毅然而去,急火火的。趕到會場,時間正好,人尚未齊,換口氣,便開始了。我開了頭,有人講話,有人發言,講話和發言就是我的空隙,也是賜於我的留白。留白處便會想你,想你是否緩過來了,安泰了。
於是,禁不住出了會場,悄悄撥個電話問你:這會兒怎麼樣?
是你的聲音,你說:好多了,別操心。
我輕鬆了,輕鬆地邁上主席台,宣布下一項內容。下一項活動進行了,我又有了留白。留白的空間又想你,想你電話裏剛才的聲音,聲音似乎有些低沉,分明還未完好。因而,我懷疑你的回答,你可能尚未複原,隻是怕我噎心,說是好多了。這麼想時,我便擔心,擔心低血糖會突然剝奪你生存的權利。坐在主席台上,我心煩意亂。哪一個講話都有些長,長得真如老太太的裹腳布子,臭得人發躁。躁也無用,隻能掩在內心,大椅上穩坐如山,心中卻翻江倒海,還不能有絲毫的表現。這主席台對我來說,如坐針氈,如坐針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