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蘇轍散文理論的淵源
曹丕《典論·論文》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讬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①正是這樣,蘇轍因散文成就了不朽的盛名,被後人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中。
蘇轍的散文創作取得了輝煌的成就,與其豐富的散文創作理論的指導是分不開的。因此,探討蘇轍的散文理論,尤為必要。蘇轍散文理論的形成有著各種複雜的淵源關係,探討它們對其理論的形成影響,從中可以觀照蘇轍的人生和思想發展的軌跡。因此,本文將從蜀地文化與學術的影響,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影響,當時文壇人物的影響等三個主要方麵進行論述。
第一節 蜀地文化與學術的影響
蘇轍的家鄉眉山,地處四川,位於天府之國的腹地,風景優美,南宋詩人陸遊曾讚歎:“蜿蜒回顧山有情,平鋪十裏江無聲。孕奇蓄秀當此地,鬱然千載詩書城。”①蜀地物產豐富,文化獨特。早在漢代,在這個江山秀美之地,民眾好為文雅,據載:“景、武間,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及司馬相如遊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於世。鄉黨慕循其跡。後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②蜀地自古人傑地靈,英才輩出,有著濃厚的文化氣氛,吸引無數文人墨客到此遊曆,於是就有了“天下詩人皆入蜀”的說法。清代文學家李調元也說:“自古詩人例到蜀,好將新句貯行囊。”③蜀地的確給無數文人提供了很好的創作素材與靈感。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就孕育過司馬相如、王褒、揚雄、陳子昂等文學才俊。蜀地獨特的地理風貌不但影響了生長在這裏的文化士人,也成為北宋蜀學生成與發展的土壤。
蜀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通常來講,廣義的蜀學主要指巴蜀地區的文化學術,狹義的蜀學是指以三蘇為代表的學術。蘇氏蜀學是由蘇洵開創、蘇軾蘇轍兄弟發展成熟的。”④在北宋中期,蘇氏蜀學與王安石為首的新學、二程的洛學鼎足而立,在當時成為一個重要的學術流派。全祖望曾雲:“老泉文初出,見者以為《荀子》。已而聚訟大起。《三經新義》累數十年而始廢,而蜀學亦遂為敵國。……蘇氏出於縱橫之學而亦雜於禪,甚矣,西竺之能張其軍也!”⑤他們父子三人,博貫諸經,兼融百家,留下了一批有重要價值的學術著作。就蘇轍而言,有《詩集傳》、《春秋集解》、《老子解》等學術著作流傳於世,這些著作在明清時期影響很大。蘇轍作為蘇氏蜀學中的重要人物,蜀學對他的人生、思想和文學影響很深。
蘇氏蜀學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其“人情論”①。蜀學的開創者蘇洵批評王安石的“道德性命”之學,他在《辨奸論》中言:“夫麵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巨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②他將人情作為評判忠奸好壞的標準,認為王安石不近人情。蘇軾繼承其父的觀點,認為自古聖人之道皆出自人情,他說:“聖人之道,自本而觀之,則皆出於人情。不循其本,而逆觀之於其末。則以為聖人有所勉強力行,則非人情之所樂者;夫如是,則雖欲誠之,其道無由。”③蘇軾借聖人所持之道支持其說。蘇轍的“人情論”大體與父兄相同,如“夫禮沿人情,人情所安,天意必順”④,“六經之道,惟其近於人情,是以久傳而不廢”⑤,“臣聞聖人之為天下,不務逆人之心。人心之所向,因而順之;人心之所去,因而廢之。故天下樂從其所為。”⑥ 他認為禮要符合人情,治理天下不能違背人情,隻有順應民心所向,才能天下太平。可見,在“人情論”這個觀點上,三蘇是一脈相承的。
蘇轍所持的“人情論”,在政治上反對王安石藐視人情,不通民意,他在《自齊州回論時事書》中反對熙寧變法中的青苗法、保甲法、免役法和市易法,認為這是違背人情的,他說:“蓋青苗行,而農無餘財;保甲行,而農無餘力;免役行,而公私並困;市易行,而商賈皆病。上則官吏勞苦,患其難行;下則眾庶愁歎,願其速改。”①蘇轍由於與改革派政見不同,忤逆新政而出朝,以及受其兄蘇軾“烏台詩案”的牽連,貶監筠州(今江西高安)鹽酒稅,還有哲宗親政時被指為元祐奸黨,“歲經三黜”,出知汝州,再貶袁州,三貶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後又貶雷州、循州等地。他的一生仕途坎坷,與此不無關係。
蘇轍的“人情論”,是以儒家的思想觀念評判人事是非,在對待士人的要求上,與孔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思想一致,而在人生仕途的進退上,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思想則又貫穿了蘇轍的一生,蘇轍曾雲:
以為士生於世,治氣養心,無惡於身,推是以施之人,不為苟生也。不幸不用,猶當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聞焉。予既壯而仕。仕宦之餘,未嚐廢書,為《詩》、《春秋》集傳,因古之遺文,而得聖賢處身臨事之微意,喟然太息,知先儒昔有所未悟也。②
在這樣思想的影響下,蘇轍秉承父兄之學,以“古今成敗得失為議論之要”③,將自己投身到創作之中,創作了一批“矯拂切直之過”④的文章。據統計,他的《欒城集》中,論時事的文章有129篇,而在《欒城應詔集》中,有25篇《進策》,可見其關注時事之心。這與蘇轍所受蜀地的文化和學術的影響不無關係。
蘇轍的散文理論及其創作與蜀學密切相關。蘇轍的“文者氣之所形”說提出,與蘇轍早年處於蜀地的文化很有關係。他在《上樞密韓太尉書》⑤中言:“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嚐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此文作於蘇轍十九歲時,是蘇轍離開蜀地到京城拜見韓琦的幹謁之文。這裏值得注意的有兩個方麵,一是蘇轍飽讀儒家之書,對聖人之道非常推崇,在“三蘇”的蜀學體係中,孟子的聖人之道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因此蘇轍借用孟子之言來論“文者氣之所形”說。二是蘇轍從小在蜀地長大,在這次離鄉到京的途中,第一次感受到沿途絢麗無比的山河,感覺蜀地雖地茂形勝,但地處西南,偏於一隅,“其居家所與遊者,不過其鄰裏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裏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述,不足以激發其誌氣。”因此蘇轍提出要養成“浩然之氣”,周遊天下,開闊胸襟,結交天下豪俊,以“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的途徑來養氣。
第二節 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影響
北宋是一個重儒、崇佛、尚道的時代,儒、釋、道三教合一成為一種時代思潮。卿希泰先生曾說:“隋、唐、北宋的封建統治者,對待儒、釋、道的基本政策都是‘三教’並用,故使三家在此時期都得到了很大的發展,成為三家發展史上的新時期。”①蘇轍遭逢其時,在他的身上也熔鑄著三教合一的特色。
蘇轍一生在政治上顛簸起伏,飽嚐顛沛流離貶謫之苦,並且他的思想比較複雜,諸子百家都有所涉及,“及既長,乃觀百家之書,縱橫顛倒,可喜可愕,無所不讀,泛然無所適從。”①總體來說,蘇轍早年的人生思想以儒家為主。他的晚年,在經曆了仕途的坎坷之後,釋、道兩家思想又漸漸占了主導地位,最終他閉門謝客,在清淨中感悟釋、道精神,尋求心靈的自由和慰藉。
一、儒家思想的影響
蘇轍作為蜀學的代表人物之一,誕生在一個富有儒學傳統的書香之家。其遠祖蘇味道,是唐朝有名的詩人,曾任武則天時期的宰相,與杜審言、李嶠、崔融並稱為“文章四友”。父親蘇洵精通儒學經典,“遂通六經、百家之說。”②蘇轍家中書籍眾多,他曾說:“先君平居不治生業,有田一廛,無衣食之憂。有書數千卷,手緝而校之,以遺子孫曰:‘讀是,內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遺法也。’”③可見,蘇轍自幼飽讀儒家經典,在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中成長,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思想深深地熏陶著他。
蘇轍非常欽佩“亞聖”孟子,他繼承孟子之道,在《上兩製諸公書》說:“蓋晚而讀《孟子》,而後遍觀乎百家而不亂也。……然其所以泛觀天下之異說,三代以來,興亡治亂之際,而皎然其有以折之者,蓋其學出於孟子而不可誣也。”④推崇其“我善養吾浩然之氣”⑤,因此蘇轍“平居以養其心,足乎內,無待乎外,其中潢漾,與天地相終始。止則物莫之測,行則物莫之禦。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憂。行乎夷狄患難而不屈,臨乎死生得失而不懼。”①蘇轍還向儒家典範人物顏淵學習,“顏曾本吾師,終身美藜藿。”②另外,在《答黃庭堅書》中雲:“蓋古之君子不用於世,必寄於物以自遣。……獨顏氏子飲水啜菽,居於陋巷,無假於外,而不改其樂,此孔子所以歎其不可及也。”③蘇轍對於顏淵的安貧樂道給予高度稱讚。
蘇轍在儒家用世思想的影響下,青年時期就心懷大誌,準備為國效力。蘇軾曾言他們兄弟青年時期的誌向:“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④嘉祐二年(1057),蘇氏父子在“學而優則仕”思想的支配下,參加了由歐陽修主持的禮部進士考試,十九歲的蘇轍與其兄同登進士第。嘉祐六年(1061),蘇轍又與兄一起參加直言極諫科的製舉考試。蘇轍因直言,被置之下等,授商州軍事推官。熙寧六年(1073年),蘇轍擔任齊州掌書記之任期間,麵對旱災,他積極賑災救民,體現了他造福百姓的奉獻精神。由此可見,儒家積極用世的思想在蘇轍心中是根深蒂固的。
北宋統治者鑒於唐代中後期藩鎮割據給國家帶來的嚴重災難,自太祖朝就削弱武將權力,同時,大力提高文人待遇。在這種重文抑武的政策之下,他們具有強烈的參政意識,“上之為君者,無不典學;下之為人臣者,自宰相以至令錄,無不權科海內,文士彬彬輩出焉”⑤,形成了對文人有利的國策。正是源於此,導致宋代軍隊中“將不識兵,兵不識將”,軍力羸弱,宋朝周圍的一些少數民族政權乘機窺伺入侵,多次騷擾宋人邊防,同時宋廷在對外的戰爭中,屢有失敗,引起一些士人的不滿。針對宋王朝積貧積弱的社會現狀,北宋中期形成了士大夫議論時政、品判曆史的社會風氣。
在蘇轍的青、中年時期,麵對北宋內憂外患的社會現實,他以天下為己任的熱情,關心政事,表現在文學創作上,則是寫了大量政論文,如《上神宗皇帝書》、《自齊州回論時事書》、《陳州為張安道論時事書》等,主張治國“以禮樂為本,刑政為末”①,推崇“禹、稷汲汲於天下”②。到了蘇轍的晚年,他創作了大量的史論文,以《曆代論》為代表,如《漢景帝》、《唐太宗》等,顯示了對曆史人物和事件的關注,其實也就是提醒統治者,注意借鑒古今成敗得失,不再重蹈覆轍。這些都是儒家進取思想的體現。而當蘇轍身處逆境之時,亦不忘修身養性。在貶地龍川,寫出了《龍川誌略》那樣的好作品。蘇轍晚年隱居潁濱,便閉門不出,“宇宙非不寬,閉門自為阻。心知外塵惡,且忍閑居苦。”③文學創作雖然減少,但埋頭於學術研究,真可謂是“獨善其身”。
蘇轍不滿於王安石變法,用儒家的禮義思想批評王安石新政,其雲:“後世有小丈夫,不達其意之本末,而以為禮義之教,皆聖人之所作為以製天下之非僻,徒見天下邪放之民,皆不便於禮義之法,乃欲務矯天下之情,置其所好而施其所惡。”④蘇轍對王安石新學的牽強附會,委曲莫通進行了無情的批判:“世之迂學,乃皆曲為之說,雖其義之不至於此者,必強牽合以為如此,故其論委曲而莫通也。”⑤
蘇轍的人生、文學都受到了很深的儒學思想沾溉。他的前半生積極進取,為北宋統治者提出了一係列有價值的改革政治、經濟、軍事的建議,後期則獨善其身,沉醉於學術研究之中,這在他的創作中都有深刻的體現。呂公著曾評雲:“隻謂蘇子由儒學,不知吏事精詳至於如此。”①雖是強調蘇轍為政的練達,但從一個方麵也表明蘇轍所受儒家影響很深的事實。
二、佛家思想的影響
佛教從漢代傳入中國以來,給中國文化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在隋唐時期,中國的佛教達到鼎盛,中國佛教的幾個流派如淨土宗、華嚴宗、禪宗、法相宗都得到了很好的發展。到了晚唐五代時期,由於政局的不穩與戰亂,佛教一度衰落。隨著北宋政權的建立,統治者大力發展佛教,佛教又開始興旺起來,它的一些思想、教義影響士人的文化生活。宋朝的文人,大都有過接觸佛教的經曆,甚至一些文人也參禪入佛,成為居士。
在蘇轍的家鄉四川,佛教十分興盛。有“秀甲天下”之美譽的峨眉山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而且樂山大佛是世界上最大的石刻彌勒佛坐像,這兩個地方都距蘇轍家鄉眉山不遠。這種濃厚的佛教文化自然會影響到蘇氏一家。蘇轍的父親蘇洵與廬山的高僧訥禪師和景福順長老關係密切,蘇轍雲:“轍幼侍先君,聞嚐遊廬山,過圓通,見訥禪師,留連久之。元豐五年,以謫居高安,景福順公不遠百裏惠然來訪。自言昔從納於圓通,逮與先君遊。歲月遷謝,今三十六年矣。二公皆吾裏人,訥之經去已十一年。”②蘇轍的母親也信佛教,蘇軾在元豐八年所寫《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並敘》說:“昔予先君文安主薄贈中大夫諱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捐館之日,追述遺意,舍所愛作佛事,雖力有所止,而誌則無盡。”③ 蘇軾在貶居黃州時所寫《答畢仲舉二首》中提到:“佛書舊亦嚐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獨時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若農夫之去草,旋去旋生,雖若無益,然終愈於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謂超然玄悟者,仆不識也。往時陳述古好論禪,自以為至矣,而鄙仆所言為淺陋。仆常語述古:公之所談,譬之飲食龍肉也,而仆之所學,豬肉也;豬之與龍,則有間矣,然公終日說龍肉,不如仆之食豬肉,實美而真飽也。”①蘇軾在人生失意時,從佛教中尋求解脫的辦法,使自己精神超脫,達到物我兩忘、得失無所動其心的境界。在這種社會和家庭的熏陶下,蘇轍自然會受到佛教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