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竇詩研究
五竇皆能詩,與唐人兄弟能詩者兩皇甫(皇甫冉、皇甫曾)、二包(包何、包佶)、三楊(楊憑、楊凝、楊淩)齊名,劉克莊《後村詩話後集》卷一讚曰:“餘嚐謂,如兩皇甫、五竇,皆唐詩高手。”明胡應麟《詩藪外編·唐上》亦雲:“自昔兄弟齊名者眾矣,未有五人俱出仕而俱能詩者,唐竇氏是也。”前人都對五竇評價甚高。的確,唐人兄弟俱出仕且皆能詩者,首推竇氏昆仲。那麼,使竇氏五兄弟享有如此盛譽的竇詩到底有何獨特之處,這將是本章重點探討的問題。
第一節 五竇詩的主題取向
竇氏兄弟的人生經曆很相似,他們的一生幾乎都是在隱居、入幕和仕途升遷中度過的,因此竇詩所表現的內容自然也和隱逸、幕府、仕宦緊密相連。受共同經曆的影響,五人的詩在主題取向上存在著很大的相似性,我們就從竇詩的相似之處著手,探究竇詩的特點。
一
早年“流泉、種竹、隱幾、著書”的隱居生活,不僅陶冶了五竇性情,讓五竇領略了自然之美,同時也使他們結識了許多誌同道合的朋友,影響了五竇的思想,因此竇詩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用於描寫隱逸生活、吟詠山川風物的。而這些詩在描寫隱居生活的同時,也表現了處於隱居和出仕這兩個不同時期的竇氏兄弟看待“隱”和“顯”的不同態度。
閑適安逸的隱居生活使竇氏兄弟感到了無比的舒心和暢快,因此一方麵,五竇用細膩優美的筆觸描繪了閑適恬淡的隱居生活,表達了他們對隱居生活的熱愛和向往,竇鞏《題任處士幽居》、竇群《送內弟袁德師》是這類詩的典型代表。竇鞏《題任處士幽居》表達了他對隱逸生活的由衷讚美:
紅葉江村夕,孤煙草舍貧。水清魚識釣,林靜犬隨人。
采掇山無主,扶持藥有神。客來唯勸酒,蝴蝶是前身。
此詩景色清新、情致淡遠,傳神地描繪了遁跡山林的任處士幽閑寧靜的隱逸生活,特別是“水清魚識釣,林靜犬隨人”兩句極是傳神,造語樸質而意境清幽,詩衝淡自然,頗得摩詰之神韻。竇群隱居毗陵時曾作《送內弟袁德師》,也明確表達了他對隱逸和出仕的態度,詩雲:“南渡登舟即水仙,西垣有客思悠然。因君相問為官意,不賣毗陵負郭田。”詩雲“不賣負郭田”①,表明了竇群寧願躬耕田園而不願出仕的誌趣。
但是另一方麵,長年不仕的問題嚴重困繞著五竇,單調乏味的隱居生活無法滿足竇氏兄弟心中對於功名的渴望,這種思想在竇常和竇群的詩中表現得尤為突出,竇常作於貞元初的《和裴端公樞蕪城秋夕簡遠近親知》,就明顯地表露了這種心態:
歲積登朝戀,秋加陋巷貧。宿醒因夜歇,佳句得愁新。
盡日憑幽幾,何時上軟輪。漢廷風憲在,應念匪躬人。
竇常開篇即感歎自己的貧愁不得出,五六句雲:“盡日憑幽幾,何時上軟輪。”明確表達了出仕的迫切願望。竇常中進士後二十年不仕,此時焦慮的心情可想而知,因此竇常在描寫隱居時用了“陋”、“貧”、“愁”等詞,足見其對隱逸的厭倦。而這一主題在竇群的詩中表達得就更加明確了:早在竇群隱居期間,就曾作有表達建功立業之心的《草堂夜坐》①,自比星辰,發豪言壯語,足見其欲有所作為的壯誌雄心。而到了貞元十八年竇群被征入朝,途中作《經潼關贈宇文十》,雲:“古有弓旌禮,今征草澤臣。方同白衣見,不是棄繻人。”竇群內心的激動、興奮和得意,以及對未來的憧憬都溢於言表。由此可以看出,隱居時期的竇氏兄弟雖身在山林,然心係朝廷,五竇長年的隱逸山林是萬般無奈而不得已為之。
然而出仕之後,五竇的思想又有變化,竇氏兄弟曾多次入幕或轉任州府,長年的奔波和勞碌使他們對仕途感到厭倦,回想起當年優遊自在的閑居生活,不禁萌發了歸隱的念頭,竇常的《途中立春寄楊郇伯》就是這一心態的集中體現,詩雲:
浪跡終年客,驚心此地春。風前獨去馬,澤畔耦耕人。
老大(一作夫)交情重,悲涼外物親。子雲今在宅,應見柳條新。
詩首雲“浪跡終年客”,表達了竇常對長年仕途奔忙的厭倦,春天的到來本來給人以欣喜之感,而竇常卻是“驚心”遇春,足見其抑鬱愁悶的心情。自己長年在外為仕途勞碌,隱居的友人卻能悠閑地享受美好春光,真是令人好生羨慕。竇群任吏部郎中時曾作《雪中遇直》也體現了這一思想,詩雲:“明晨阻通籍,獨臥掛朝衣。”通籍乃通仙籍之典,道家傳說有仙緣之人,名在仙籍中,詩用此典表露了竇群渴慕歸隱之意,竇群此時雖官居吏部郎中,但為俗務所累,心中自然十分向往從前閑適的隱居生活。
實際上,五竇內心是眷戀爵祿、渴望顯達的,但同時曾經的隱居生活在他們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這使得他們在仕途勞碌或遇到挫折時,往往會萌生歸隱的念頭,這種矛盾的心情時時困繞著五竇,但是五竇的立場依然是堅定的,正如竇群所雲:“白髪侵侵生有涯,青襟曾愛紫河車。自憐悟主難歸去,馬上看山恐到家。”①當年隱居山林、煉丹求仙的生活,雖然悠閑自在,但是明主難棄,縱使奔波勞碌以至白發滿頭,卻仍不改初衷。
二
五竇出仕後都曾有長時間入幕、轉任州府、在朝為官的經曆,其間結識了許多卿相貴胄、文人墨客、緇衣羽士,並與很多士人有密切的往來。在仕宦和交遊的過程中,五竇創作了大量的奉和、酬贈、寄送類的詩作,這些詩中有純粹的應景之作,也有融入五竇真摯感情寄贈友人的作品,由於這些詩在寫作時間、酬贈對象、關注角度、詩人才力、作詩情境等諸多因素上都有不同,因此在詩歌內容、藝術表現形式上也存在著較大差異。
唐朝賓主之間、幕僚之間、同僚之間的詩歌唱和活動十分頻繁,身處其中的五竇也不得不參加一些必要的應酬活動,在宴飲集會、迎來送往間創作了大量的酬和贈別之作,這些作品大多為應景而作,寫法上一般為開頭大肆鋪排,結尾略發感慨,總體水平不高,竇常作《涼國惠康公主挽歌》就是典型的代表。惠康公主乃憲宗之女①,元和中卒,憲宗命百官作詩悼之,羊士諤、韓愈都曾作同題詩②。竇常詩雲:
玉立分堯緒,笄年下相門。早加於氏對,偏占館陶恩。
淚有潛成血,香無卻返魂。共知何駙馬③,垂白抱天孫。
對竇常來說,惠康公主是陌生的,所以才小能微的他隻能采用挽歌最常規的寫法:前四句簡述了惠康公主生平,竇常運用了漢時館陶公主的典故,來表現憲宗對惠康的恩寵,又用“淚”、“血”來表達生人表示對亡者的哀痛。結句用三國魏何晏的典故比喻駙馬於士友,一方麵表達了對惠康公主亡故的沉痛,又含蓄地抬高了於士友,詩在寫法上沒有特別,感情也表現得很平庸。再看韓愈的同題詩《梁國惠康公主挽歌二首》之二雲:“秦地吹簫女,湘波鼓瑟妃。佩蘭初應夢,奔月竟淪輝。夫族迎魂去,宮官會葬歸。從今沁園草,無複更芳菲。”韓愈所處的情境與竇常相似,然而他卻把詩寫得淒豔哀婉,以吹簫的弄玉、奔月的嫦娥等仙人的典故比喻惠康,無形中拔高了公主的形象,從而使詩具有了浪漫的神話色彩,更加使人對香魂的逝去憑添了幾許不舍和哀痛,這就比竇常僅用“館陶”之典高妙了許多。結句用沁園連天衰草的頹廢淒涼來表達對芳魂西歸的無限哀悼,更加增添了全詩的感傷情緒,韓竇二詩高下已分。竇牟的應酬詩亦很平常,其《晚過敷水驛卻寄華州使院張鄭二侍禦》一首就能充分說明問題,詩雲:
春雨如煙又若絲,曉來昏處晚晴時。仙人掌上芙蓉沼,柱史關西鬆柏祠。
幾許歲華銷道路,無窮王事係戎師。回瞻二妙非吾侶,日對三峰自有期。
此詩首聯描繪春雨用煙、絲之喻,可謂十分老套,寫景之鄙俗隨即暴露。另外整首詩缺乏連貫的氣脈,尤其是末句,似乎是詩人在寫景之後強行加入抒情之語,而非自然的真情流露,讀來頗感生澀扭捏,這也充分暴露出竇牟才力低微的弱點。這兩首詩在竇常、竇牟二人的應酬詩中比較有代表性,多客套、寒暄以及對對方的讚譽,既平易客氣,又謹慎而有分寸,形式上多鋪陳堆砌,卻寡情少意,缺乏含蘊之美。
當然,五竇的應酬之作因詩人才力的差異也有高下之分,並非一無可取,竇庠、竇鞏的詩就很有特色。庠、鞏二人的酬贈詩喜用五排,五排是詩人在創作酬贈之作時慣用的詩體,前人以為“(五言排律)其要有四:一貴鋪敘得體,先後不亂。二貴對仗整肅,情景分明。三貴過渡明白,不令人沉思回顧。四貴氣象寬大,從容不迫,斯為得體。”排律在體式上除要求首尾四句不用對仗外,其它均須對仗,並且這種詩體還需要大量鋪排,很適於酬贈之用。竇庠的《酬韓愈侍郎登嶽陽樓見贈》即為五排,雖是長篇巨製、堆砌鋪陳,卻具有較高的藝術水平,詩雲:
巨浸連空闊,危樓在杳冥。稍分巴子國,欲近老人星。
昏旦呈新候,川原按舊經。地圖封七澤,天限鎖重扃。
萬象皆歸掌,三光豈遁形。月車才碾浪,日禦已翻溟。
落照金成柱,餘霞翠擁屏。夜光疑漢曲,寒韻辨湘靈。
山晚雲常碧,湖春草偏青。軒黃曾舉樂,範蠡幾揚舲。
有客初留鷁,貪程尚數蓂。自當徐孺榻①,不是謝公亭。
雅論冰生水,雄材刃發硎。座中瓊玉潤,名下茝蘭馨。
假手誠知拙,齋心匪暫寧。每慚公府粟,卻憶故山苓。
苦調當三歎,知音願一聽。自悲由也瑟,敢墜孔悝銘②。
野杏初成雪,鬆醪正滿瓶。莫辭今日醉,長恨古人醒(一作曉)。
此詩先點明嶽州所處的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繼而寫到江上黃昏的美景,從天邊的雲霞到山中的晚岫、水邊的春草,一切都是那麼和美寧靜。隨即筆鋒一轉,轉而描寫友人到來的欣喜和宴遊的歡樂,篇終發感慨。整首詩詞采華美、偶對精工,營造了一個靜謐安逸的幽雅氛圍,襯托出嶽陽樓的雄奇壯美。詩連用了徐孺子、孔悝等古代名士的典故,既稱頌了韓愈的文才德行,又表明了自己不忘為國效勞的古訓的誌向,酬和中兼有抒懷,是五竇應酬詩中的佳作。另外,竇鞏作的《江陵遇元九李六二侍禦紀事書情呈十二韻》雖然采用了五排鋪陳堆砌的傳統寫法,但是由於詩人高超的詩藝,也很有特色:
自見人相愛,如君愛我稀。好閑容問道,攻短每言非。
夢想何曾間,追歡未省違。看花憐後到,避酒許先歸。
柳寺春堤遠,津橋曙月微。漁翁隨去處,禪客共因依。
蓬閣初疑義,霜台晚畏威。學深通古字,心直觸危機。
肯滯荊州掾,猶香柏署衣。山連巫峽秀,田傍渚宮肥。
美玉方齊價,遷鶯尚怯飛。佇看霄漢上,連步侍彤闈。
竇鞏開頭就講了自己與元稹深厚的友情——“自見人相愛,如君愛我稀。”中間則全是鋪敘對仗,講述二人有著共同的追求,回想起他們曾經看花、野遊的閑適生活是多幺愜意,而如今元稹卻因為“心直”的秉性遭受貶謫,結尾竇鞏鼓勵元稹終有一天能侍奉彤闈之側,此詩景色描寫成就突出,尤其是“柳寺春堤遠,津橋曙月微”一聯,工巧流麗而意境悠遠,可謂精絕。
五竇應酬詩中的一些作品由於所用詩體、表現角度等的不同,呈現出別樣的風貌,竇庠的七絕就是這樣,詩雖題為寄贈,卻並不拘泥於傳統的酬贈詩隻能寒暄客套、互相讚譽勉勵的俗套,竇庠將自己的主觀感悟融入詩中,積極拓展這類詩的表現範圍,有的詩即事寫景,如《靈台鎮贈丘岑中丞》①就描繪了一幅色彩絢爛的邊塞初春之景;有的則是抒發感慨、嗟歎時事,如其長慶間所作《陪留守韓仆射巡內至上陽宮感興二首》,名為陪遊,實為述懷,詩雲:
翠輦西歸七十春,玉堂珠綴儼埃塵。
武皇弓劍埋何處,泣問上陽宮裏人。
愁雲漠漠草離離,太乙鉤陳處處疑。
薄暮毀垣春雨裏,殘花猶發萬年枝。
竇庠陪東都留守韓皋巡遊至上陽宮,看到記載著昔日盛世輝煌的離宮,已是處處塵埃、滿目殘垣,不複見當年鴻業,唯有愁雲漠漠、荒草離離,還有那業已白頭的上陽宮人和雨中將敗的殘花,竇庠不禁涕淚縱橫,感歎世事之變遷,這首詩幾乎全脫應酬的痕跡,而更像是竇庠的詠懷之作,俞陛雲《詩境淺說續編》評曰:“詠前朝遺構者,訪銅雀而尋殘瓦,過隋苑而問迷樓,皆於易代之後,滄桑憑吊。若洛中之上陽宮,則興廢僅數十年事。正朔未更,而離宮垂圮,宜過客興周道之嗟……一言春雨垣空,僅餘殘萼百年……皆有百年世事之悲也。”而五人中最負盛名的竇鞏應酬詩,一改五竇應酬詩喜鋪排的套路,多寫得簡短精悍,並喜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對方的氣度風韻,將自己對對方的評介蘊涵於其中,不但生動形象,且具有很高的藝術水平,如其《贈蕭都官》:
蕭郎自小賢,愛客不言錢。有酒輕寒夜,無愁倚少年。
閑尋織錦字,醉上看花船。好是關身事,從人道性偏。
詩中僅“有酒”、“無愁”和“閑尋”、“醉上”的兩聯,就形象地描摹了蕭郎的灑脫不羈和風流倜儻,其狂放不羈之態如在眼。此詩毫無雕刻之跡,詩人隨性為之,讀來卻是自然質樸。竇鞏的《贈阿史那都尉》①則生動地勾勒出一位戎馬生涯的老都尉年衰無力的淒涼晚景,詩人將無窮的蘊藉含而不發,給人留下了更多的想象和回味的餘地。
當然,五竇的奉和、酬贈、寄送類詩並非全為應酬之作,竇氏兄弟交遊廣闊,和許多人結下了真摯的友誼,彼此間多有詩歌往來,因此五竇有相當一部分的酬贈詩是用於表現真摯友情的。這些詩多是詩人感情的自然流露,因而清新質樸、意美情佳,毫無雕琢,在藝術上達到了較高的水平。
五竇的一部分贈友詩多抒發作者對人生、世態的感歎或身世之悲,這些詩喜用典故,在平實中有所興寄,竇常《晩次方山精舍卻寄張薦員外》、竇牟《秋夕閑居對雨贈別盧七侍禦坦》、竇庠《酬謝韋卿二十五兄俯贈輒敢書情》就是這種寫法。竇常詩雲:“楚臘還無雪,江春又足風。馬羸三徑①外,人病四愁②中。西塞波濤闊,南朝寺舍空。猶銜步兵酒,宿醉在滁東。”詩三四句用蔣詡、張衡之典,喻己隱逸之愁。尾句用阮步兵(阮籍)之典喻己之惆悵,表達了竇常強烈的用世之心。竇牟詩雲:“燕燕辭巢蟬蛻枝,窮居積雨壞籓籬。夜長簷溜寒無寢,日晏廚煙濕未炊。悟主一言那可學,從軍五首③竟徒為。故人驄馬朝天使,洛下秋聲恐要知。”前四句寫秋天衰颯之景象,借以描寫自己的落拓失意,後四句轉而直陳胸懷,用王粲賦從軍詩的典故,自謂一度從軍卻未能顯達,以求對方舉薦援引,《瀛奎律髓》卷一七引許印芳評曰:“語語切實,無空乏病。後半筆意不平,尤有深意。”再有竇庠應試下第後作的《酬謝韋卿二十五兄俯贈輒敢書情》也是如此,詩雲:
大賢持贈一明璫,蓬蓽初驚滿室光。埋沒劍④中生紫氣,塵埃瑟上動清商。
荊山璞在終應識,楚國人知不是狂。莫恨伏轅身未老,會將筋力事王良⑤。
竇庠雖然應試不第,心情悵惘,但他並沒有喪失信心,仍自比為豐城劍和和氏美玉,結句自比為王良所禦之馬,自述士逢知遇之感,放言自己正當年輕力壯,總有出人頭地之日,此詩語甚雄豪,表現出詩人昂揚的激情和非凡的自信,紀昀評此詩:“已開劍南一派。”暮年的竇鞏作《忝職武昌初至夏口書事獻府主相公》也很有抒情意味,大和四年元稹為武昌軍節度使,辟鞏為節度副使,時竇鞏已五十九歲,暮年的他不能在朝中為官,卻仍為幕府中人,心中甚是苦澀:
白發放橐鞬,梁王愛舊全。竹籬江畔宅,梅雨病中天。
時奉登樓燕,閑修上水船。邑人興謗易,莫遣鶴支錢①。
此詩側重於感歎自身遭遇,詩語“白發”、“病中”皆雲老年貧病,竇鞏感激在垂老之際仍受到元稹的禮遇,末句雲“邑人興謗易,莫遣鶴支錢。”辛酸地哀歎自己如此年邁卻仍為幕僚,要遭受時人的毀謗,語甚沉重。這一類竇詩寫得較為含蓄敦厚,語言上達到了清新凝練、自然質樸的高度,且情思悠遠、韻味無窮。
實際上,體現五竇酬贈詩的抒情特性最為明顯的則當屬竇群詩。竇群的贈友詩抒情氣息非常濃烈,他的詩或感歎人心世態,或表現自己高潔的情操和誌趣,多寫得情真意切、思致清拔、激越慷慨,詩中經常能展現出詩人獨立的人格形象,其《東山月下懷友人》雲:“宦情哂雞口,世路倦羊腸。”感歎自己仕途不暢;作於貶謫時期的《奉酬西川武相公晨興贈友見示之作》歎道:“隙駟不我待,路人易相忘。孤老空許國,幽報期蒼蒼。”自己空有報國之誌卻無人賞識,如今雖孤老邊地,但仍沒有放棄希望;還有竇群作於元和八年的《贈劉大兄院長》,時竇群赴容管經使,詩雲:“萬年枝下昔同趨,三事行中半已無。路自長沙忽相見,共驚雙鬢別來殊。”劉伯翁貞元末曾與竇群同在諫垣共事,元和間貶為金州員外司馬,二人在長沙驚見,竇群慨歎二人華發叢生,可謂同病相憐,這些詩都飽含了作者沉重的痛苦,因此雖名為贈友,卻更像是詠懷之作。
除了在詩中抒發情懷外,五竇另一部分的贈友詩從表現友情的角度出發,詩寄托了作者對友人的深厚情誼,這一主題在竇鞏的筆下得到了成功的詮釋。竇鞏善於將深厚的情感蘊涵於景色的描寫中,真正做到了景中有情、情景交融,表現的很是含蓄,以其寫給宇文籍的三首詩為例:最早的作於元和初的《早春送宇文十歸吳》,詩雲:“春遲不省似今(一作新)年,二月無花雪滿天。村店閉門何處宿,夜深遙喚渡(一作隔)江船。”這首詩描繪了早春飛雪的深夜裏,岸邊的竇鞏、宇文籍二人遙喚渡江船的一個場景,此詩雖側重於寫景,卻暗含詩人的無限惜別之情,借景寓送別事,以結出送別之意。而元和八年竇鞏在山南東道節度任上作《襄陽寒食寄宇文籍》、《漢陰驛與宇文十相遇旋歸西川因以贈別》,則又有不同:《襄陽寒食寄宇文籍》雲:“煙水初銷見萬家,東風吹柳萬條斜。大堤欲上誰相伴,馬踏春泥半是花。”竇鞏在寒食之日出遊,看到籠罩在青煙薄霧中的萬戶人家和隨風擺動的萬條斜柳,如此美景不能與友人共賞,唯見落花盈路、馬足生香,心中無比孤寂,以至駐足不前。此詩選取了襄陽寒食日景色的一個片段,寫景中兼懷友,寫法與前詩相似,蘊藉卻更加深厚。而當感情非常濃烈時,竇鞏也會采用直抒情懷的手法,這時景物描寫就退居其次了,如其《漢陰驛與宇文十相遇旋歸西川因以贈別》:
吳蜀何年別,相逢漢水頭。望鄉心共醉,握手淚先流。
宿霧千山曉,春霖一夜愁。離情方浩蕩,莫說去刀州。
竇鞏與宇文籍在漢陰驛相遇,好友久別重逢卻馬上麵臨分離的痛苦,無法閑話敘舊、把酒言歡,於是他們二人徹夜長談,不覺天已欲曉,連綿不絕的春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夜,這更加增添了詩人心中的愁悶。此詩的抒情性很強,景色受到詩人主觀情感的影響而蒙上了一層強烈的感傷情緒,詩情真誠質樸,詩境清幽淡遠,是竇鞏五律中的佳作。
竇鞏如此重視友誼,友人的辭世更會給他帶來巨大的精神痛苦。元和六年呂溫卒於衡州,聞訊後竇鞏甚是悲痛,作《哭呂衡州八郎中》悼之:
今朝血淚問蒼蒼,不分先悲旅館喪。人送劍來歸隴上,雁飛書去叫衡陽。
還家路遠兒童小,埋玉泉深晝夜長。望盡素車秋草外,欲將身贖返魂香①。
呂溫客死異鄉十分悲慘,故詩首聯即雲“今朝血淚問蒼蒼,不分先悲旅館喪”,對友人的英年早逝表現出了沉痛的哀悼。第三句言“人送劍來歸隴上”是虛寫,指自己看到呂溫的遺物的悲痛;第四句言“雁飛書去叫衡陽”也是虛寫,是說在聽到呂溫夭亡的消息後寄書托鴻雁去替自己憑吊友人,這兩句都表現的是竇鞏的悲痛之情。五六句轉換了關注的角度,由自己想到呂溫的遺骸要從遙遠的衡州運回家鄉,遠隔千山萬水,要受顛簸之苦,而呂溫的子女還未撫養成人,無人堪當父親的百年大事。想到這裏詩人的情緒實在無法壓抑,失聲號哭又無濟於事,他隻得將視線轉移到無邊的秋色中,用“返魂香”的典故,傾訴願以自己的生命換取亡友再生的深情,此詩可謂是句句泣血,詩人異常沉痛的情緒現於筆端,痛苦撕心裂肺卻又無可奈何,傷感之深、哀情之慟可見一斑,此詩以情動人,敦厚真誠,充滿人情味。
三
除了表現友情之外,親情也是竇詩中一個重要的主題。竇氏兄弟感情很好,早年隱居時兄弟五人就在一起生活,多年的廝守積累了深厚的感情。五人出仕後均長年漂泊異鄉,難有機會團聚,彼此很是牽念,於是詩成了五竇傳達感情的主要載體。
事實上,五竇表現親情的作品與其贈友詩在作法上相去不遠,有一些作品也是在詩中抒發感慨,隻是因兄弟較友人更為親密,相比贈友詩的含蓄委婉,這些寄贈詩把五竇的所感所想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因此可以說是五竇內心真實想法的寫照。竇牟為洛陽令時,作《秋日洛陽官舍寄上水部家兄》贈兄竇常,時常為水部員外郎,作《酬舍弟牟秋日洛陽官舍寄懷十韻》和之,牟詩雲:
洛陽歸老日,此縣忽為君。白發兄仍見,丹誠帝豈聞。
九衢橫逝水,二室散浮雲。屈指豪家盡,傷心要地分。
禁中周幾鼎,源上漢諸墳。貔虎今無半,狐狸宿有群。
威聲慚北部,仁化樂南熏。野蘖饑來食,天香靜處焚。
壯年唯喜酒,幼學便訶文。及爾空衰暮,離憂詎可聞。
詩首雲:“洛陽歸老日,此縣忽為君。”此時的竇牟已是花甲之年,在政治上仍無大的作為,僅為洛陽令,這使竇牟有些心灰意冷。不被帝王賞識,竇牟的滿懷“丹誠”隻能向“白發兄”傾訴。帶著這種悲愁的心境,竇牟看到逝水悠悠、浮雲飄散,古來的豪家已成雲煙,今唯見源上的古墳,眼前的一切都帶上了衰颯蕭索的意味,更加使他的心情在沮喪之外蒙上了一層頹唐之氣。回想當年“喜酒”、“訶文”的意氣奮發,如今卻是白白老去,怎能不憂懷傷感,如此年衰卻不能與白發兄相聚,又是何等的悲哀。此詩在直抒胸臆的同時,把個人強烈的失意之感融入對景物的描寫之中,讀之頓生滿目荒涼之感。竇常的和詩則更多感歎自己的遭遇,抒情氣息更濃:
幼為逃難者,才省用兵初。去國三苗外,全生四紀餘。
老頭親帝裏,歸處失吾廬。逝水猶嗚咽,祥雲自卷舒。
正郎曾首拜,亞尹未平除。幾變陶家柳,空傳魏闕書。
思淩天際鶴,言甚轍中魚①。玉立知求己,金聲乍起予。
在朝魚水分,多病雪霜居。忽報陽春曲,縱橫恨不如。
詩首即雲“幼為逃難者,才省用兵初。”講述了自己幼年時經曆了安史之亂。又說:“去國三苗外,全生四紀餘。”一紀為十二年,四紀四十八年,此聯是說竇常過了四十八歲之後,貞元十四年竇常才被杜佑辟為淮南節度掌書記,前四句自述身世。此時的竇常已逾古稀,回顧前半生,可謂是感慨良多,他在兄弟麵前毫無顧忌地直陳胸臆,開篇即發出了對逝去歲月和多艱命運的喟歎,然後他回憶了自己閑居廣陵的日子,又雲自己是“思淩天際鶴,言甚轍中魚。”以“轍中魚”的典故來比擬自己的困境,最後兩聯結出贈答兄弟之意,提到與竇牟同在朝,卻不在一地,再加上老年多病,二人終是無法相聚。此詩的情感真摯充沛,竇常把抑鬱不得誌的悲苦完全地宣泄出來。
多年的入幕、仕宦生涯,五竇難免會遇到挫折,此時竇氏兄弟會相互勸勉鼓勵。竇叔向卒後,竇常曾二十年不仕撫養諸弟,對諸弟來說竇常雖為長兄,實則如父。貞元十四年竇常被辟為淮南節度掌書記時,兄弟們感到由衷的喜悅,竇庠曾作《勅目至家兄蒙淮南仆射杜公奏授秘校兼節度參謀同書寄上》賀之:
朝市三千裏,園廬二十春。步兵終日飲,原憲②四時貧。
桂樹留人久,蓬山入夢新。鶴書承處重,鵲語喜時頻。
草奏才偏委,嘉謀事最親。榻因徐孺解,醴為穆生陳。
衛國今多士,荊州好寄身。煙霄定從此,非假問陶鈞。
先是用阮籍和原憲的典故比喻竇常的隱逸生活,感歎竇常二十年不仕之艱辛。又雲:“鶴書承處重,鵲語喜時頻。”說明竇常的隱居生活太長,終有一天受到征辟,不禁喜不自勝。又雲:“榻因徐孺解,醴為穆生陳。”用“徐孺榻”的典故祝賀兄長受到杜佑的禮遇,詩充分表達了竇庠心中的喜悅。竇庠應舉下第赴商州幕時,竇牟作《酬舍弟庠罷舉從州辟書》勉勵他,詩雲:“之荊且願依劉表,折桂終慚見郗詵①。舍弟未應絲作鬢,園公不用印隨身。”“之荊”用劉備的典故,喻庠從事於商洛事,用“郗詵”之典暗指竇庠應舉不第之事,最後二句引園公②隱居不仕的典故寬慰竇庠,勸他不要因此而灰心沉淪,可見竇牟對弟弟的諄諄教誨和愛護之意。
長年的山水相隔讓五竇飽嚐了牽掛和思念之苦,竇詩展現了兄弟之間的思念之情,元和初年竇牟閑居洛陽時作的《洛下閑居夜晴觀雪寄四遠諸兄弟》,就表達了這種感情:
雪月相輝雲四開,終風助凍不揚埃。萬重瓊樹宮中接,一直銀河天上來。
荊楚歲時知染翰,湘吳醇酎憶銜杯。強題縑素無顏色,鴻雁南飛早晚回。
題中的“四遠諸兄弟”指的竇常、竇群、竇庠諸人,元和四年(809)前後,竇常為湖南都團練判官,在潭州,竇庠為浙西節度判官,在潤州,是謂“湘吳”。“荊楚”當指竇群所在之黔中,首聯和頸聯寫晴夜之中的雪景,詩人陶醉其中,繼而由眼前之景想到了千裏之外的兄弟,美景在前卻無緣與兄弟共賞,不覺心意轉灰,隻得強題縑素,寄言四遠諸兄弟,尾雲“鴻雁南飛早晚回”,渴望兄弟們能夠早日團聚。在浙西的竇庠作《奉酬侍禦家兄東洛閑居夜晴觀雪之什》和之,詩雲:“洛陽宮觀與天齊,雪淨雲消月未西。清淺乍分銀漢近,輝光漸覺玉繩低。綠醽乍熟堪聊酌,黃竹篇成好命題。應念武關山斷處,空愁簿領候晨雞。”竇庠想象著洛陽冬天月下的雪景,有新熟的美酒、詠雪的詩篇,卻無人共飲、共賞,不禁對遠方的親人產生了無盡的思念,以至難以入眠,隻得坐等晨雞報曉。竇鞏的《寄南遊兄弟》也表達了期盼骨肉團圓的願望,“南遊兄弟”指的是被貶為湖南觀察使的竇群,詩雲:“書來未報(一作南遊兄弟)幾時還,知在三湘(一作湖)五嶺間。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銜山。”詩以地名代人,選取了衡門秋景和寒鴉的意象,營造了一幅淒涼衰颯的景象,借以表達對竇群不幸被貶的同情,以及詩人對兄長的牽掛。竇鞏晚年之作《歲晩喜遠兄弟至書情》又表現了另一種心態,詩雲:“幾年滄海別,相見竟(一作意)多違。鬢發緣愁白,音書為懶稀。新詩徒有贈,故國未同歸。人事那堪問,無言是與非。”竇氏兄弟常年奔波在外,難得有相聚的機會,今至歲末而遠方兄弟至,竇鞏喜不自勝的同時又悲喜交集,悲的是多年的離別後兄弟重逢,竟然無話可說,兄弟們都已到暮年,已是滿頭百發,因懶寫書信,故無從得知對方的情況,雖然經常寫詩互相寄贈,亦是徒然,離別家鄉數十載,如今親人團聚更是倍加思念故鄉,使竇鞏不忍問起家鄉之事,在疏懶和無奈之中更加增添了詩人的悲愁情緒。
竇詩除了表現兄弟之情,還有竇群的《初入諫司喜家室至》、竇鞏的《從軍別家》是描寫夫妻感情的詩作,二詩為七絕,均為描寫生活中的某一場景,雖簡短卻涵蘊豐富。竇群《初入諫司喜家室至》雲:“一旦悲歡見孟光,十年辛苦伴滄浪。不知筆硯緣封事,猶問傭書日幾行。”將妻子比作孟光,喻其才德,足見竇群對妻子的喜愛。妻子初入京尋夫,不知竇群已經作官,還問他每天抄寫幾篇文章,通過對日常小事的描寫,作者的得誌之情溢於言表,方嶽《深雪偶談》評價此詩雋永有味①。竇鞏赴滑州時曾作《從軍別家》,詩雲:“自笑儒生著戰袍,書齋壁上掛弓刀。如今便是征人婦,好織回文寄竇滔。”他戲將自己比做竇滔,將妻子比做蘇蕙,而反用其意。自己即將棄筆從戎,踏上建立功業之路,心情自然十分愉悅,因此詩並不是表現夫妻分離的痛苦,而是反映心中難掩的歡樂,同時也可看出竇鞏夫妻的恩愛。
四
五竇長年為仕途奔忙,他們生命中有相當一部分的時間是在旅途中度過的,在羈旅中五竇創作了大量吟詠山水、抒寫情懷的詩作,這些詩或即事寫景,或借景詠懷,或直舒胸臆,展現了竇氏兄弟的別樣情懷和高超詩藝。
受父親叔向的影響,五竇都有高雅的藝術審美情趣,再加上早年隱居生活的熏陶,使他們對自然之美始終保持著高度的敏感。五竇在羈旅途中飽覽了山河的壯美、林泉的幽靜,他們把自身對美的感受和體悟寫進詩裏,描繪出一幅幅明麗清新的山水畫卷,五竇的這類詩多短小精悍、對仗精工,而韻味悠長,寫得很是出色,竇庠的《金山寺》就是其中的傑出代表:
一點青螺白浪中,全依水府與天通。
晴江萬裏雲飛盡,鼇背參差日氣紅。
詩用白描的手法,有流水、有雲天,描繪了一幅日照金山的純美畫麵,整首詩清麗明快又不失自然質樸,頗有盛唐人詩的風韻。竇詩有時還通過對景物的描寫抒發情懷,如竇牟的《奉誠園聞笛》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