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1 / 2)

細想李煜這個人,總覺得他不像一個皇帝,而是通常意義上的好男人,好藝術家。他待人那麼友善,修養那麼全麵,這樣一個人,放在任何時代都是出色的,受人尊敬、令人親近的。他骨子裏是個藝術家,虔誠的佛教信徒,這兩種東西作用於他,淡化他的皇權意識,消解他的皇帝做派。

中國曆史上,出現李煜這樣的皇帝,值得慶幸。畢竟他亂世坐龍椅,一坐十五年,還能保留人的味道,離人道近,離獸性遠。他不搞霸權,甚至不知霸權為何物。

活動變人形。李煜居於權力頂端而“人形”不變,這個不變,蓋由於人性善的強大支撐,文化本能的強大支撐。

國家處於危難,他調動殺性艱難。他輸掉戰爭不奇怪。

需要警惕的一種思維邏輯是:不問青紅皂白,誰輸了就指責誰。這種邏輯,若幹年來劈頭蓋臉擲向李煜,何其粗暴。

李煌輸在文化修養,也贏在文化修養,他的不幸,是文化碰上了刀槍。古希臘為西方文明奠定了基礎,但希臘人打不過羅馬人。清末,悠久的中華文明也難敵野蠻的八國聯軍。例子很多。文化欲自保,不懂刀槍看來不行。

李煜輸在一時贏在永遠,包括美麗的娥皇、可歌可泣的女英,他們的形象,有足夠的理由矗立在中國人的心中。日本交響樂指揮家小澤征爾,在聽過二胡獨奏曲《二泉映月》之後,激動萬分地說:“這神聖的曲子,必須跪著聽!”神聖意味著:藝術和人類其他被推向極致的真善之物分享著至高無上。可惜中國封建史太漫長,人們隻知向皇權下跪。權力在社會生活中,所占份額太大,至今餘毒未消。

小澤征爾跪聽《二泉映月》,國人當深思。

而我們捧讀李煜的詞,焚香沐浴不為過。

李煜不僅是優美的,優雅的,他的文字同樣是聖物。

哀,愁,恨,這些人類的“基礎情緒”,李煜為它們逐一賦形,為漢語表達樹立了永久性的典範。為什麼今天有這麼多人喜歡他?答案是明擺著的。

他讓軟實力顯現硬道理。他讓真善美有質感,能觸摸。

李煌不是昏君暴君,更不是荒淫之君。古人說他“誤作人主”,這個評價恰如其分。坐龍椅他實在勉強。從小就不喜歡。彌漫在龍椅四周的血腥氣,和他的溫柔性格、藝術修養實在是格格不入。他的生存向度一目了然。他有做人的原則,作人主便艱難。而人與人主之間的那道鴻溝,倒不失為曆史學者們的重要課題。

南唐開國之君李昇給了李煜向善的記憶。母親鍾氏帶他拜佛主。他在女人們中間長大,眉清目秀,與江南山水相映生輝。愛情又來得那麼激烈而細膩。李燈是配說愛的,比之今人猶有過之,因為他是皇帝,享有三宮六院的特權。大環境如此,他還專情。為什麼?

針對李煜一生,可以問很多個為什麼。

現代某些學人,非要李煜埋頭軍事醉心殺伐,這些人腦子有毛病,需要看醫生。

如果我們瞄準人性和個體特征,那麼,有一些曆史及文學觀念就要被打上問號。人性的空間必須拓展。

拓展人性的空間還意味著:縮小獸性的地盤,剝下獸性的形形色色的偽裝。

李清照說:“五代幹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這位飽受戰亂之苦的中國第一女詩人,看問題很清晰:一邊是幹戈,另一邊是文雅。幹戈穿膛破腹,文雅卻是朝著溫馨的曰常生活。

我讀古代史,有個印象十分深刻:改朝換代之初,一般來說是軍事鬥誌昂揚。而隨著立國日久,生活會回歸常態。比如盛唐北宋稱治世,各有百餘年,呈現了相當繁榮的生活景觀。人們忙著過日子,忙著幸福生活花樣翻新,而不是忙著摩拳擦掌要跟誰打仗。盛唐經不起安祿山史思明之亂,北宋敵不過立國僅十年的金國,皆由於百年和平不識幹戈。

生活有它自身的邏輯。文化則有文化的力量。戰爭旨在掠奪和摧毀,而文化積聚生活的意蘊。野蠻能打敗文明,但絕不意味著:野蠻在價值的層麵上占據優勢。曆史學者,顯然不能把勝者為王敗者寇作為他們的宏大敘事的潛台詞。

我去年偶然看一部寫李燈的電視連續劇,劇中安排三角戀,把娥皇篡改為趙匡胤的初戀情人。這類“創作意圖”本不值一提,但其傾向性值得注意。編導們不知文化為何物,卻以他們胡編亂造的本事驚人地消耗著我們的文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