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虛無主義,要高度警惕。警惕把文化變成受資本越界掌控的低俗消遣,變成無聊的無限堆積。
而有趣的是,在堂堂正正的傳統文化有望複蘇的當下,警惕性的提高不會是白忙。文化的敵手,畢竟不複是刀槍。
詞這種文學形式,始於唐,盛於宋,亦稱曲子詞或長短句。它是宮廷之聲與市井俚曲的混合物,雜以胡夷小調,經文人改造而成。詞調的名稱叫詞牌,如《清平樂》、《菩薩蠻》、《憶秦娥》等,唐朝多達兩百多種。小令如《十六字令》,長調如《聲聲慢》,一百多個字,像一首長詩。詞是很有意思的東西,它融合了漢胡,打通了雅俗,涵蓋了社會各階層的審美趣味。唐宋之所謂開放,其間可見端倪。它訴諸日常情狀,對應唐詩的雄渾意境。大詩人並不排斥它,李白、白居易皆有小詞傳世,和他們自己的詩歌偉業形成對照。尤其是李白,詩如奇峰突兀,詞如清溪細流。到五代十國,西蜀孟昶、花蕊夫人等善詞,各有佳作,形成所謂“花間派”,視晚唐溫庭筠、韋莊為宗師。南唐則先有李璟、馮延巳,後有李煜。
溫、韋、馮均有相當造詣,李煜承先啟後,卓然而為一代大家。他對宋詞的影響難以估量。
或以為李想寫南唐小朝廷乃是個人呻吟,此言謬矣。無窮無盡的追憶,使他筆下的各類情態擺脫了時空界限,傳向任何一個有生活意蘊的地方,流布千萬年。他懷念南唐,與陸遊懷念北宋很相似,點點滴滴掏心掏肺,一腔心事和淚說。
藝術就是深入,而深度決定廣度。
現當代文學,麵麵俱到的、溫吞水似的、故作新潮的作品我們見得夠多了。文學不大吸引人,文人顯然負有責任。
李燈生在帝王家,寫富貴生活是他的權利,曆史上幾百個帝王,沒人比他寫得更好,差一大截呢。
不過,他寫得好也授人以柄,仿佛他的宮廷奢華勝過很多皇帝。這一層,使他長期受人垢病。他輸掉戰爭,寫宮廷生活的文字表現力又太強,於是惹發種種非議。
而事實上,李燈的前期詞,數量並不多,現在能見到的隻有十來首。由此可見,他的主要精力,還是用於朝政。金陵二十多年的寫作,單論數量,也不及汴梁兩年。
李煜寫過《嵇康》,惜乎今已不存。他為何要寫嵇康呢?
李煜的性格、命運,乃至相貌舉止,令人聯想嵇康。
李燈的文字才華奇高,居帝位而作品清新自然,很民間,顯現了傑出藝術家的超越能力:因深入人性而抵達市井。這裏沒有什麼彎來拐去的學術奧妙,一切都在陽光下。學者不妨來探討:為何皇帝寫下的東西不像皇帝?傑出的藝術品是如何抹去了皇帝的身份與麵孔?
譚獻說:“後主之詞,足當太白詩篇,高奇無匹。”李燈後期詞中的愁與恨,隱隱透出男兒剛強,沒有一絲怨天尤人的腔調。娥皇女英的剛烈,想必滲人了他的肌體。他在詞語中昂首活著,如同寫《離騷》的屈原。
王國維的傳世經典《人間詞話》,曆數唐宋詞人,涉及李煜最多,他的評價也最具代表性:“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為詞人所長處……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以血書者,幾乎涵蓋了中國古代的頂級作家。李煜尤為典型。有當代學者拿他比屈原,拿他的詞比屈原詩,很有道理。
這本傳記小說,嚐試著對古代人物作一些心理分析,感覺分析,情緒分析。三個不同的維度上所展開的東西,歸結到意識、意向。倪梁康先生在《意識的向度》一書中講意識是了解人性的基礎,因為人類的一切心智活動都以意識的存在為前提;而且由於意識活動構造出了世界萬物、天地人神,因此意識也是理解與人相關的各類事物的一個角度。”嚐試的效果如何,敬請讀者們評判吧。
2009年3月11曰
二稿於眉山之忘言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