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群就側向一邊,雙眼盯地,聲如貓眯,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嘛……我是想讓你帶我去桃林看看嘛……”
在她的意念裏,桃林是回家的必經之路。隻有找到了桃林,才能找回那門角裏堆著稻草的家裏去。因而她又衷心希望自己快快長大。人長大了,就有勁力,到哪裏去,都行。
然而,漢口並非天堂。那年月,漢口如同原木一般,始終忍受著戰爭大鋸反複拉過來而扯過去的無情磨難。在隆隆的槍炮聲裏,漢口總是一派硝煙彌漫,鬼哭狼嗥的恐怖畫麵。而世道一亂,好運也時常背離好人。那天,陳老板的米店眨眼之間就被大炮轟上了天。陳群幸得跟老板娘外出串門,才免遭惡運。漢口太可怕了,她因此就更加向往桃林。
多虧陳老板,生前人緣不錯,老板娘帶著陳群,又賣地,又化緣,生活了十來個年頭。然後,老板娘像雷家嶺的爹一樣,覺得自己撐不住這個家了。她把陳群叫到身邊,牽著她的手,滿臉嚴肅,一字一頓地對一個男人說:“我的心肝寶貝,從今天起,就是你的人了。你們要恩愛,白頭到老!”
老板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她交到那男人手中。那男人雙膝跪地,眼含熱淚,正要就話,陳群卻冒一句:“你曉得桃林啵?”對方不知所雲。但他叫鄭長生,是個跑船的,又比陳群大了整整三十歲,自然是靈泛人。老板娘在眨眼皮,鄭長生說:“我是跑船的,滿世界跑,當然會到桃林囉。”
話音未落,陳群已兩眼放光,身如小鳥,連蹦帶跳,撲進了鄭長生懷裏。連連說:“那你要帶我去桃林……”
鄭長生是江西南昌人,經常到陳家米店拉貨送貨。幾十年交情,相互熟悉。特別是陳家遭難後,他隻要到漢口,就想方設法來陳家窩棚看看,幫助幹些力氣活兒。患難見真情。老板娘生怕女兒失去人生好機會,才當機立斷,作下決定。當時,陳群雖然不知道嫁人是個什麼事情,但她卻興高采烈,跟著鄭長生就走了。走得連向母親辭行的話都沒說一句。
在她想來,能上鄭長生的船,就有希望。滿世界跑吧,有朝一日,就到了桃林,就上岸。然後,就跑回家去……
鄭長生將她帶到南昌撫河邊的一間破屋裏,讓她住下來。先安慰她說“我先去找桃林,找到後就帶你一起去”。陳群心生感激,回桃林的希望之火越燒越旺,她日日倚窗,企盼男人回家。長河盡頭的帆影,是她生活的唯一目標。
每次千呼萬喚一般,深情迎得鄭長生回家,不等放下行禮,她便迫不及待,追著連連發問:“你找到桃林了麼?”
鄭長生總是滿臉通紅,無言以答。他心生隱痛,為一條生命的執著。由此,他以生命起誓,說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陪她回桃林。哪怕這生隻能回去一次,也將無怨無悔。
可憐鄭長生,一個船夥計,雄心再大,用心再細,生活的空間也隻在船上。十多年時間過去,他確實到過不少地方,卻始終得不到一丁點兒事關桃林的信息。而他倆的孩子,那是個女兒,已經不知不覺,就長大了。陳群的生活也相對地充實了不少,嘴裏總在不停地對孩子念叨:“等你爹找到桃林後,我們就一家人去看舅舅喲。你舅舅叫貓哥、狗哥喲。”
一種回家的強烈情緒,已被她分毫不遺地傳授給了孩子。或者說回桃林成了一家人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不為過。陳群相夫教子,活著有希望,她的臉上流露著愉悅的光茫。
但蒼天並沒長眼睛,總讓一個弱女子蒙受不幸。那一次,鄭長生上船時說:“這次去嶽州,路過了許多次,卻沒上去過。去了一定過細打聽桃林,爭取早日領你回娘家!”
陳群眼含熱淚,說不出一句話。許多年的願望,出現了新曙光。真正理解並支持她的人,就是她的鄭長生啊!
然而,禍福盡在彈指間。假如這次鄭長生真的到達了嶽州,是完全能夠打聽到桃林的準確位子的。但他們的船隻,趁著大霧,剛入洞庭湖口,便遭遇湖匪,人船不知去向。
陳群正在河邊洗衣服,噩耗如狂風,將她卷入水中。被撈取後,她日夜睜著眼睛,眨也不眨,盯住屋頂滄桑的瓦片,也不吃也不喝。鄰裏以為她成了木頭人,嚇得日夜圍著她轉。女兒搖母親,喊母親,哭得眼腫如桃,也不見反應。
幾天後,女兒陡生靈感,喝道:“你不去桃林了嗎!”
陳群聞聲,悄然坐起,輕輕下床,嘴如夢囈:“桃林……桃林……”她目光癡呆,叨念著,感覺不到旁人的存在。
桃林,那茫茫黑夜盡頭的一點光亮,她看見了,看見了……她駕駛靈魂之舟,追尋而去。桃林……桃林……
人的品質,多半由意誌決定。而強烈願望,又往往是意誌的重要組成部分。女兒摟著她,同她一道叨念著桃林,整整念了一個晚上,她奇跡般地活過來了。她變得格外有力量,有精神。因為她明白,日後找桃林的重擔,全靠自己挑。
同漢口米店老板娘一樣,陳群給女兒找了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她準備安置孩子後,自己了無牽掛,就去找桃林。
因此,她日夜不停地操持家務,不讓女兒女婿沾兒邊,她要讓他們過得舒舒服服。她知道,自己一旦離去,也許將是永別。女兒,她唯一的骨肉,現在她爹沒有了,眼見著又要失去娘。她隻想盡量給她多幹些活兒,權當愛的補償。
飯作好後,陳群就默默的坐在灶角邊,靜靜地看著晚輩享受。晚輩退席後,她將殘菜剩飯撤到灶邊,細嚼慢咽,過年過節,也不例外。直到孫子都二十好幾歲了,她就抱著曾孫子,守灶角。人生真短,從兒時守門角,到老來守灶角。一輩子仿佛就是一眨眼的事情。人活著的那點兒意義,或許就是趁著還有力氣,讓後代活得更好,並充分享受親情。
前些年,女婿的單位換了牌子,成了燃料公司。半世人沒見說過幾句話的女婿,一下子當了經理。他們的家不但換成了廳室大套居,而且客人也日見多了起來。特別是晚上,陳群總在煮飯、燒茶、收拾器具,仿佛有幹不盡的活兒。
這讓她的希望之火在心裏撲騰撲騰燃燒起來。人多信息多,事情就好辦。她邊侍候客人吃喝,邊倚在廚門口,傾聽客人嘰嘰喳喳談話,生怕漏掉一個字兒。八十歲的人了,各類方言交彙於耳,各種新詞交彙於耳,如聽天籟。世界之大,個人之小,就是把老骨頭磨成灰,怕也撒不了幾分地喲。她感到,必須抓緊,別到時找到了桃林,又沒力氣回去了。
三、尋家的娭毑
這一天,照例也是晚餐後的海聊。燈光明亮,興高采烈之時,有人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坐火車過桃林的時候”。但見陳群無聲無息,迅速地出現在那人麵前,說:“大哥,我給你篩茶,請你多喝點囉。你剛才說坐火車過桃林?”
大家愣住了,不知所雲。隻有她心愛的女兒,淚如雨下。幾十年來,老娘默默地活著,為回桃林而活著。她接上話題,問丈夫道:“你認得那樣多的人,就沒有人曉得桃林?”
女婿豁然開朗,目光向大家詢視了一遍,果然就有人說:“坐慢車,湖南的長沙與嶽陽中間,是有個桃林的哩。”
“你的意思,是桃林有火車囉?”陳群補問,若有所思,水篩在了桌上。這晚轉鍾時,她敲響了女兒女婿的門:
“你們曉得,桃林有南昌大麼。”在她看來,南昌有火車,桃林也有火車。不把山嶺挖平,能開火車?而如果雷家嶺的大山都挖平了,那就不可能找到貓哥和狗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