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世龍
一、被賣的姑娘
大年三十,官話是除夕,雷家嶺人叫過年。說是過大年,過發財年,雷冬瓜屋裏卻冷火絕煙,沒米下鍋。她和貓哥、狗哥蜷縮在門角草堆裏,分享微微暖氣,等待爹娘找米下鍋。聽山外聲聲鈍響,不禁口流涎水,目光齊齊地投向青山那邊。那邊人家,大魚大肉熱熱鬧鬧吃年飯啦,好讓人羨慕呀!
這時,冬瓜被爹一把放進一隻籮筐裏,另一隻籮筐則放著一砣石頭。然後,爹將繩索往扁擔上一挽,挑起邊往外走,邊說:“過年囉,我們到桃林街上去,吃白米飯去喲!”
冬瓜就眼放亮,使勁抓住籮沿,探出拳頭樣的腦袋喊:“貓哥、狗哥,你們等著,我還帶白米飯給你們吃喲!”
貓哥、狗哥伸出舌頭,舔下濃涕,滿臉向往。遙看爹的籮筐像兩片柴葉,輕輕的,飄呀飄。飄過青山,不見了。
青山那邊,白雲遠處,就是那個叫桃林的地方。那裏幾多好哇,那裏是街上,要什麼有什麼。爹年年到那裏去買茶葉,然後換回油鹽。有時,還換一點兒薑糖或發餅,帶回家,好吃極了,他兄弟倆吃了還想吃。哎,雷家嶺算啥,雷家嶺漫山遍野除了茅草,就是紅薯,連過年都沒飯吃。生出個孩子來,不貓就狗的,連個正名都沒有,呼禽喚畜一樣喊到老。這種地方,人的欲望跟貓狗也差不了多少,想的隻有吃飽,一生一世能盡興吃一頓白米飯,就是心滿意足的事情囉。
話說當爹的挑著孩子轉過山跟之後,眼已朦朧,心已緊抽。遂提起精神,問道:“冬瓜我兒,你是麼地方人呀?”
冬瓜仰麵想著,眨著眼,說:“不曉得……”
爹又問:“那……你屋裏還有些什麼人呢?”
“有狗哥、貓哥……還有……爹、娘。”
“那……爹帶你到何處去呢?”
“桃林!”
當爹的已是淚流滿麵,無力邁步。苦難的孩子喲,連生養自己的山村的名字都不知道,卻在“吃白米飯”的謊言誘惑下,立馬記住了“桃林”。生的向往,讓人長記心啦。
看到孩子的感受,當爹的又滿懷釋然。自己結婚八年,生了五個孩子,拚死拚活,救住了三個。他仿佛感到,身上油膏正在熬幹,實在無力支撐這個家呀。相比之下,桃林總比雷家嶺好,那裏有飯吃,起碼不至於讓孩子凍死餓死。讓孩子去桃林,也算是放她一條生路。這才讓他稍感慰藉。
冬瓜小姑娘的生命,換回了五升粟米。就是這五升粟米兒,給貓哥狗哥唇邊添上了幾絲紅暈。買命養命,也是一種生物鏈。但那個時代的特別之鏈,不值得大書而特書。
那時,天又連年大旱,人又連年打仗,天災人禍,直鬧得民不聊生。中國大地賣兒賣女之事雖然極其平常,但這個被賣的冬瓜小姑娘有點特別。她雖五歲半了,人沒有籮筐高,身子沒啥份量,腦子沒啥內容,可生養她的信息一經輸入記憶密碼,上演的卻是催人淚下的手足情結,尋根悲歌。
雷家嶺與桃林之間,峰回路轉八公裏。成年人徒步,尚且畏難情緒頻生,而這個從未出過門的冬瓜小姑娘,硬是創造了征服它的奇跡。那天早上,爹睡眼惺忪打開大門,發現她照例躺在門角草堆裏。誰也說不清,她是如何擺脫買家的魔爪,並判明方向,認準道路,最終逃回山中的家裏的。
一家人悲天愴地。孩子穿的舊衣衫,但肘上、前襟、膝上,全都磨成了大洞,露出猴肢樣的小手小腳,血跡模糊,結成了厚厚的幹殼。孩子雞爪般的手指,抽搐不已。右手掌上指上,粗皮龜裂,血口道道,卻緊捂著衣的荷包不放。拿開手去,裏麵滿是白米飯。也許是動到了荷包,觸及某種意念。這時隻聽她夢囈道:“貓哥,吃!狗哥,吃呀……”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當爹的一把將女兒抱在懷裏,吩咐女人去包火,燒草起暖。為娘地呼地剝下身上的破棉襖,裹緊女兒,慟聲更烈:“我兒不去了,我兒不去了哇!”
當爹的竟如怒獅,猛然跳起,似哭又似罵:“不去?不去我哪賠得起五升粟米喲,我的天哪,我的娘呀……”
此時的破屋,大人哭天哭地,孩子哭爹哭娘。一家人抱頭痛哭,哭成一團。烏漆墨黑的百年老屋,哭聲回蕩不休。
蒼蒼雷家嶺,並不和鳴。
天黑時,爹不哭了,沒有眼淚哭了。苦難的人們啊,關鍵時刻,哭不解決任何問題。他似有所悟,突然站起身來,抱著仍然沉睡的孩子,衝向屋外。他深一腳,淺一腳,一腳更比一腳沉。夜鶯哀號,長一聲,短一聲,一聲更比一聲淒。他搖搖晃晃的腳步,在夜鶯的送行中沒入無邊的黑暗。
以上故事,發生在一九一一年春節期間。冬瓜小姑娘被賣出去,然後逃回家的事跡,在雷家嶺數代人中,口傳心載了七十多年。於今,貓哥、狗哥等輩份的人都已先後作古。但他們在生之時,總是不斷地提醒子嗣,讓他們記住,茫茫人海,有一位自己的至親骨肉,當年由於貧窮,不得已賣了出去。雖然不知她的去向,但她卻知道自己是雷家嶺人。隻要有一口氣,她就會回來,與親人團聚。這是她的個性。
然而,年複一年,冬瓜始終杳無音訊。
是改革的巨浪,掀開了世界的大門,地球才逐步變得像村莊一樣小巧起來;深山老嶺裏的生活,才逐步變得精彩起來;冬瓜小姑娘後來的遭遇,才得以讓世人看得清楚明白。
二、留守的媳婦
醒來已是江麵上,兩岸翠柳,染不綠滿江濁水。船晃動著,往前滑行。冬瓜似覺天轉地旋。待她基本恢複意思後,發現自己躺在甲板上,一身疼痛。她感到自己抬不動手,伸不動腿,隻有眼睛的餘光,能大體看到並感受周圍的事物。
她被送回桃林時,天剛放亮,買家也剛好尋得新買主,便順手將她一販。陳年舊粟米,變成了白花花的光洋。
此後,冬瓜姑娘知道自己身在漢口。同爹的期望一樣,她確實來到了好人家。老板姓陳,開著米店,家景寬裕。他的妻子美麗聰慧,卻不能為他添丁加口,成為人生的美中不足。在這種情況下,陳老板收養冬瓜,視若掌上明珠。
他有空就笑眯眯的,背著她滿街看熱鬧。漢口好大喲,那樓比雷家嶺的山還高,那街比雷家嶺的山穀還寬,怕是一天到黑,也走不穿一條街。冬瓜覺得有意思,但看著看著,她想起了雷家嶺的貓哥狗哥,就心酸,就不想繼續看了。
回到家裏,麵前總有花花綠綠的糖果餅幹,陳老板一麵哄她吃,一麵哄她喊爹。她卻不吃也不喊,倒在心裏想,要是我貓哥狗哥有這樣多好吃的東西,那多好喲,唉……
陳老板有誠心有耐心,她不喊,他就說:“那爹去給你買玩具。”離開一會兒,果真拿回幾樣形狀怪異的東西,煞是好看。她還不曾一一玩過,香噴噴的飯菜又上了桌。
殷實的生活,讓小冬瓜春蔥般成長。她不但長得快,而且長得像個洋娃娃,迷人地漂亮。她雖然已改姓陳,所有人都叫她陳群。可她心裏卻始終抵製,說我是冬瓜,你才是陳群呢。天天是美味佳肴在眼前,享受不盡。她腦子裏也總在浮現貓哥狗哥舔鼻涕的形象,心裏陣陣隱痛,不是滋味。陳老板哄她多吃飯,她卻耍心眼,說:“你曉得桃林啵?”
“我不曉得桃林。”生意人何其精明,陳老板笑而不露,總是慢條斯理地引導她的思路。他說:“我是在洞庭湖的沙灘上看見了你,怕魚把你吃了,才把你撿回來的。我家這樣多白米飯,吃不完的,難道還沒有桃林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