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說書人(1 / 2)

我第一次看見說書人是在這個小城裏。在城隍廟月台下麵,他放一張斷腿板桌,周圍——前麵和兩旁,放幾條板凳。他是個中年人,穿一件藍布長衫,臉很黃很瘦。他有一把折扇——黑色的扇麵已經不見了,一塊驚堂木——又叫作醒木,一個收錢用的小笸籮,這便是他的一切。桌子和板凳是他向廟祝租來的。他說武鬆在景陽岡打虎,說李逵從酒樓上跳下去,說十字坡跟快活林,大名府與扈家莊。他的聲音不高,並且時常咳嗽,但是很清楚,有時候他要學魯智深大吼,嘍羅們呐喊。他用折扇打、刺、砍、劈,說到關節處把驚堂木一拍,聽書的每次給他一個或兩個製錢。

這無疑是一種賤業。我不知道別人對於這種職業抱的態度;但是如其有人教我填誌願書,即使現在,我仍會寧可讓世間最愛我的人去失望,放棄為人敬仰的空中樓閣——什麼英雄,什麼將軍,什麼學者,什麼大僚,全由他去!我甘心將這些台銜讓給別人,在我自己的大名下麵,毫不躊躕的寫上——

說書人,一個世人特準的撒謊家!

我很難說出所以要如此決定的理由;也許這是惟一的理由,我覺得這種職業可愛,另外,或者我應該說我被他迷住了。

實際上我們全被迷住了。他從傍晚直說到天黑一會,定更炮響過,接著是寺院裏的大鍾,再接著,鼓樓上的雲牌。當這些聲音一個跟著一個以它們宏大的為人熟悉的聲調響過之後,攤肆全被收去,廟裏安靜下來,在黑暗中隻有說書人和他的聽客。其實隻剩下了個數百年前的大盜劉唐,或根本不曾存在過的莽夫武鬆——這時候,即使過後回想起來,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感動的?在我們這些愚昧的心目中,一切曾使我們歡喜和曾使我們苦痛的全過去了,全隨了歲月暗淡了,終至於消滅了;隻有那些被吹噓和根本不曾存在過的人物,直到現在,等到我們稍微安閑下來,他們便在我們昏暗的記憶中出現——在我們的記憶中,他們永遠頂生動頂有光輝。跟這些人物一起,我們還想到在夜色模糊中玉墀四周的石欄,一直衝上去的殿角,在空中飛翔的蝙蝠。天下至大,難道還有比這些更使我們難忘,還有比最早種在我們心田上的種子更難拔去的嗎?

時光於是悄悄的過去,即使是在這小城裏,世人最不注意的角上,它也不曾停留。說書人所有的仍舊是那把破折扇,那塊驚堂木,那個收錢用的小笸籮。我每次到這小城裏來第一個總想到他。他說《封神》、說《隋唐》、說《三國》、說《七俠五義》和《精忠傳》。漸漸的他比先前更黃更瘦;他的長衫變成了灰綠色;他咳嗽,並且吐血。間或他仍舊吼,但是比先前更衰弱,他的嗓子塌了,喑啞了。聽書的也由每次一個或兩個製錢給他增加到三個,後來五個,再後來製錢絕跡,每次給他一個銅元。

“再請八個,一個饅頭的錢。還有六個;還剩四個;隻剩三個了,哪位一動手就夠了。”時常將收到的錢數一下,他歎息日子艱難,讓客人另外給他增加。

接著是誰都能想到的極自然的結果,他的老聽客慢慢減少了,年老的一個跟著一個死了;年少的都長成大人,他們有了大人的職務,再不然他們到外鄉去,離開了這個小城。而最重要也是最不幸的,乃是他時常發病,他不能按時開書,有時候他要在中間停好幾天。

最後一次我到這小城裏來,就在不久以前,我已經好幾年不曾聽說書人的書。我到城隍廟裏(城隍廟早已改成俱樂部),在月台下麵,原來說書人放桌子的地方停著一個賣湯的。我感到一陣失望,城隍廟原先我們看來多麼熱鬧,現在又如何荒涼;它的大殿原先在我們心目中是多麼雄偉,現在又如何卑陋;先前我們以為神聖的現在又如何可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