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倦遊
饑思食渴思飲
倦旅者思歸
在我坐下來寫信之前,似乎不能不有一點回想。一切事情不見得都有明確的開端,我們總覺得應該有一個,譬如戲與文章都有一個引子。人事是千頭萬緒,但願我的野馬不致跑得望不見塵影。這說法你會覺得可笑:故事還沒有開頭,他就憂愁著它的結尾。我卻想起我的母親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替我判定了的命運,我原來應該作一個農夫,然而大地無涯,天陲時時向我引誘,於是我幻想作一個旅客。迢遙的旅途往往令人惆悵,以後要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還不知道,我們也沒有方法知道我們的行程將於何處終止。
開始我要說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六月,兩個不安於命運的小人物曾在浙江南部的一個山寺中落腳,其中的另一位是P先生。他們在這裏住到秋初。這裏的山是孤峰入雲,峭壁千尺,似鳳,似帆,如雙筍,如合掌,如城堡,如大纛,像觀音,像頭陀,各如它們的命名。初來的旅客往往被它們的詭奇峨驚倒。其次是常常跟山離不開的,你大概已經猜到是水。有一天海上來了一陣風,山裏落了大雨,我們坐在走廊上望岩上垂下來的瀑布以及從下麵走過的鄉人。他們是張著雨傘或是披著蓑衣,從家裏到田裏去的,有的也許是某種事情剛剛辦完,從集鎮上回到家裏去的。他們像平常一樣慢慢在下麵走過,誰都不像我們——像我們可笑的客人一樣仰首於瀑布的奇觀。
他們是像這裏岩石一樣老實的嗎?
他們不一定像這裏的岩石,我相信他們依舊十分老實。他們在磽確的石上牧牛、砍柴、耘田、種麻,無疑的他們都是這裏的土著。他們把大的阻礙他們的石頭打碎,然後再把小一點的搬開,直到他們開辟成一片一片的良田。我們自然可以想到,他們是從他們的遠祖就已經開始了這種勞苦耕作。
然而這裏有一個難題,我常常覺得,譬如當我們分析——我們要了解一個人的時候,你豈不以為是這樣的嗎?我們首先總要問到他的職業,他家鄉的位置及其風尚,他父母和祖父們的身份以及性格。同樣的理由,假如我們要明了一個農民,尤其是目前的中國農民,我們必須知道他有幾個兒女,他負了多少債,他怎樣耕種土地。這裏的農民,他們的每塊隻有一席之大的田地是租來的,還是屬於自己的,或者是原來屬於自己,後來因為生計漸漸困難,因為負債累累抵押給債主了呢?我們無從知道。這些可愛的古人們,我是說這裏的天性渾然的山居者,他們的世界大概是隻限於幾條山嶺之間的狹小地帶,他們至今還沿用一種近乎原始的方言談他們的收成。他們聽不懂我們的話,要想使會說話的人明白手勢卻比使啞巴更難。
我們到這裏來,在我們的土著們也許是一種騷擾;不久我們都平靜下來,我們已經爬倦了山,他們有他們的工作,我們有我們的工作。其實我應該說P有P的工作。佛號每天早晨把我們從睡夢中喚醒,五點鍾我們就從床上起來,我們到小溪上漱洗。水是甜的,清洌的。這時候空中溪中布滿了霞彩,鳥兒自然是早在我們之前就醒來了。接著我們出去散步。到了下午——夏天的下午似乎分外的長,天氣是很好的,我們在溪裏洗一個澡,直浸到我們滿意了時為止。晚飯後似乎是各種社會的快樂時光,我們帶著電筒,假如天氣不十分好,我們同時拿著雨傘跑三裏路,我們希望汽車站那邊有我們等著的信件。
天色已經晚了。天色早已黑下來了,連砍柴的也都回到家裏,路上不再看見行人。這一天也許我們又撲了一個空,我們連報紙都沒有拿到,也許我們還踩了一腳牛糞。但這有什麼關係呢?P還在唱“長情短情”,我們似乎生來就喜歡在這種時候走一段路。
起先我們計劃住到從山寺的走廊上,望見對麵山坡上的第一片紅葉。這山最初給我們的印象正和別的旅客一樣,它的奇譎峭拔使我們驚異;漸漸的我們另外有了意見:先是我們發見它缺少樹木,後來我們發見它太少泥土,再後我們又發見他沒有照應,它的峭拔是孤立的,峭拔之外沒有陪襯。總而言之,我們覺得它好像忽然從我們麵前崛起,沒有曆史色彩,沒有和我們的精神調和,沒有使勞碌的靈魂得以暫時休息的人間空氣。一種心理作用,我們覺得我們住得太久了。這裏的怪石漸漸使我們厭倦,既然不妄想服藥學道,我們還在這裏住著做什麼呢?
人們有時候有些古怪,當他們在一個地方住的久了,他們希望搬動一下,過後他們又想起他們過去住厭了的一條街道,一個小屋,還有他們熟習的居民和生活習慣。我們希望能提早北行。在一個八月初的晚上,天色早已黑下來了,從走廊上僅僅能夠望見對麵的朦朧山影。暴風雨淒慘的在山穀裏呼哨,不斷地從海上襲過來,鍾聲哀傷的緩緩的在暗中敲響著,我坐在走廊上等著到車站取信的P。鍾聲使我想起——我在小說裏看見——愛琴海或是黑海遭了颶風,居民們打著鍾招引漁船時的可怕景象,我很後悔我先前沒有跟P同去。我一直等著,直到最後有一個影子在對麵踟躕著轉過斜坡。P終於回來了,暴風吹壞了他的雨傘。
“怎樣?”我遠遠的在走廊上招呼。
落湯雞似的P走上樓來,然後不動聲色的放下一束報紙。
“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
我們打開從上海寄來的報紙,蘆溝橋的戰爭使我們吃了一驚。我們並不談論什麼;我們以為——我們希望這是一個開始,首先我們想到馬上趕回上海。
然而人事總免不了曲折,不管是幸或是不幸。當P刻苦的趕完工作——他比規定的時間提前兩個禮拜——暴風雨又不住的從海上襲過來了。現在我還能想起我們每天坐在走廊上等待天氣轉好的情形,暴風在山穀裏吼著,呼哨著,搖撼著山嶺和樹木,吹著雨絲一陣一陣像霧似的沿著狹穀馳奔。
二 魯賓遜的風
我們得到沒有期待的,失去我們期待的
我們得到的往往比失去的還要多些
我們循著公路到H鎮。兩個月前兩個二分之一的皮丘琳(C。A。pechorin)從海上來,一個降著細雨的早晨他們在這裏登岸。我在這裏請求我的朋友P原諒,他其實是一個不大到家的生活趣味主義者,正同我一樣和上麵所說的英雄沒有四分之一的關係。我們原先計劃不再到這裏來了,因為我們準備觀光,說的好一些,我們是在旅行。然而上天的計劃常常比我們有力,他使我們重來這個濱海小鎮,讓我們第二次看一看它的海灣和江水。
現在像是在《鏡花緣》裏一樣,我們將乘著如同玩具的小船從一些綠色的隻有鳥類生活的島嶼中間穿過;我們自然並不希望這樣;不過我們有一個決心,一個主要目的:利用一切方法返回上海。你大概以為可笑,我們如果不回上海,我們便似乎和世界隔絕了。我們在這裏又打一次敗仗,一個禮拜的暴風雨把我們的時間吹走了,道路壞了。我們和行李一同到碼頭,在一家煙紙店的水牌上看了船期。
“五點鍾。”這意思是我們來的這等湊巧。
我們盡管為我們的幸運高興,輪船上卻接到一個電報,從上海拍來的,他們不開了。他們也許要永遠停在這小鎮上了。
“上海又怎樣了呢?”沒有人明白。
港口好像一個心髒,它仍舊活動著:水手,妓女,腳夫,造船場。也許是心理作用,這些活動在我們看來似乎含著一種不安。我們不能回去,也不得前進,自然誰也不喜歡一個禮拜兩個禮拜的,沒有希望的站在岸上遠遠的望著混濁的海灣,就這樣在一個充滿了海味腥臭的小鎮上住下去。
現在還有一條路:我們溯江而上,雖然沒有人擔保這條路能否走通。我們已經懷疑到一種變化。
“我們又走到原定的路線上去了。”
我們可以看一看聞名於世的紹興的酒甕和糞缸,和我們兩個月前在杭州的故居。晚上八點鍾有一艘小船上航,在我們坐到“大餐間”裏聽一些做生意的意見之前,我們要逛一逛這個小鎮。它大約有五百家住戶,一個海關,一個警察局,三家轉運公司和輪船公司,一個鍾表店,一個造船場,四家或五家箱子作坊,兩家也許是三家旅館……附近有幾座小山。這裏自然是和許多隻有在商業上才存在的地方一樣,它給人的印象是混雜醜陋。幾座高牆——幾個銀行和船公司的辦事處,它們使人聯想到前代的豪紳和地主曾怎樣在他們的家裏作一個皇帝。隻有放著許多預備作龍骨用的木料的造船場上,隻有當你從粗劣的,沒有個性的,或說還沒有長成一種個性的市屋中間走到這裏的時候,你才可以喘一口氣;你可以想象到一百年或是五十年前,第一艘用火行駛的船舶還沒有開進這裏的海口,像許多小說上所描寫過的,所謂帆檣如林,人們駕了鵝兒似的帆船到海上去冒險的情形。
我們應該回到碼頭上去,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這裏的燈火很少,而且沒有精神。假如打一個比喻,譬如我們都睡過午覺,忽然間極輕微的有一點震動,我們醒過來了,我們睜開眼,我們的眼——這裏的燈火,就像我們那時候的眼一樣昏暗酸澀。你自然以為這情形不大合理,對於那些腳夫尤其不便;但是你應該知道這裏沒有什麼漂亮人物,假如有人因為職務上的必要被派到這裏,他會以為等於充軍。其餘的人們,一些苦力,一些腳夫,幾個小販和娼婦,不管怎樣的路在他們走起來不都是一樣的嗎?
現在請小心你的腳吧,這裏路是這樣不平,這樣泥濘,又有這樣多水潭。從江上來的風送來晚涼,我們總算到了碼頭上了。初五六的月亮正落下去。雲是明亮的鱗片狀的。沒有船開進港口,也沒有船駛往海上。腳夫們銜著煙袋,因為沒有貨物等待搬運,他們坐在碼頭上悠然望著海灣。走私者在暗中踟躕。在星空下麵,人們共江水細語。兩個穿黑衣的修道女——兩個娼婦偎依著,好像兩姊妹。她們和煙紙店的女店主談著話,互相戲謔,不時的發出笑聲。(從這裏你可以想到很久以前,女人們是怎樣等待她們的航海的情人或丈夫。)碼頭上沒有紛擾,沒有在這種地方我們常常聽到的不安的聲音。有時候從江上長長的送來一聲呼哨,接著便是更深沉的靜寂。
“你看船桅上的燈火”
“和它映照的,你看還有那邊的遠嶺和這邊的小山”
“不過這些都離不開水”
“我則以為最重要的還是那天邊的月。”
昏暗的燈火,發光的薄雲,西沉的月,遠山近水,於是兩個說話的人心裏浮起半句舊詩,一幅圖畫:月落烏啼。正當歎賞的當兒,船離開市鎮,前麵已是萬山叢起。就在這夜裏,大約是兩點,我們無意間在旅館的桌子上看到一張地方報。
“上海也打起來了!”
“上海也打起來了?”
我們翻著報紙,但是除了從無線電收得的這一條簡略消息之外,找不到任何有關係的其他記載。蚊子飛翔著。我們都很疲倦。
然而人事有這樣多意外。第二天上午,其實應該說當天十二點鍾,我們在某城換車,正如大半在內地旅行過的人所經驗過的一樣,這在中國似乎是當然的,我們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煩。在這裏我很想恭維一下那地方的民團老總們的認真精神。但是我不能夠,我相信他們的本領不夠捉住一個最小的,即使是每天僅僅賣四五角到兩塊錢的奸細或間諜。他們是僅僅為了一百元的獎額發了瘋。假如你懂得中國人的心理,你便會知道這種猜測不錯,你會感到一種羞辱。
我完全沒有怨恨之意,況且三十年來我們中國有一句口頭禪:“我們的文化太落後。”這口號可以任意用到任何地方,因而原諒了一切錯誤和愚昧。現在我們又要改變我們的計劃了。我們不再看紹興的酒甕和糞缸了。這種犧牲並不是毫無代價,我們無意間在一個地理書上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一個我們沒有夢想到的地方生活了將近一天。我們一喜,你知道每一個真正的旅行者都應該有這一喜,我們遇到一陣魯賓遜的風,早晨我們還在一個地方——地球的某一點上吃粥,到了下午,我們卻踩著地球的另一點上的街道,我們自己先前卻完全沒有想到是它。在一個奔波了一天的人看來——他曾經遭遇過意外,因此各種事物似乎都走了原樣,都有些神奇。我們吃了它的飯館,睡了它的客店,雖然它本身在世界上沒有一樣出名,沒有一樣值得留戀。當我們驚異到生命的不可思解,我們已經睡到一家客店的床上。
我們住的客店是完全舊式的,它坐落在一條四尺寬的小巷裏麵。它有一個安在廳堂裏的樓梯。你在昏暗中摸索著,最後你終於平安的爬到樓上,這是一處怎樣的好地方,你絲毫都看不出它是一家客店。你自然完全明白這種情形,這種小地方平常不會有什麼客人:不管是經商的,為宦的,他們決不會高興到這裏來。這時候你發現你正站在一個供著家神的大房子裏,上麵有三代神位,一個香爐,一對蠟台,一對紅燭。這裏的茶房也和你在上海見過的不同。現在他就站在你旁邊(不是前麵),也許他今天上午還在茶館裏吃茶或在城外鋤地。就是他,就是這個人引導你穿過你上來時沒有注意到的一扇小門,好像曾經使用一種魔術,你忽然站在走廊上了。這時候你才發現這裏有幾間小屋。茶房為你打開其中的一間,一股古老氣息,一張掛著土布帳子的床,一張朱漆方桌,一把舊式椅子。這些家具都是五十年前以至一百年前的式樣。你掀起鼻尖聞一聞,接著又皺了皺眉,你不大滿意,你覺得太齷齪了。茶房也知道你不大滿意,他裝著不知道,他問你要不要替你開飯。這裏的旅店是帶飯的。你不要開飯,你可仍舊——你不得不住下來,因為你已經打聽過,這個城裏沒有第二家比它更幹淨的旅館。
我們也跟你一樣住下來了。這裏的泥土牆壁使我想起我們鄉下的老屋,我喜歡它的泥土顏色和泥土氣息,我小時候似乎就在這房子裏做過許多夢。後麵有一個方形小窗,木板做成的窗門是關閉著的。現在且讓我們把它打開,從這裏我們可以看見後麵的草園,一株正從下麵長上來的桐子樹,一股潤濕的植物的香氣撲進來,外麵正在下雨。雨中的草色以及樹木同樣很容易使我們想起我們小的時候,每逢這種天氣我們總感到哀愁。“人道山長山又斷”,生活趣味派先生,喜歡泥土的鄉下先生,現在你們要怎麼辦呢?
有自北麵逃來的人在我們未到之先已經占據了樓下。我們坐在五十年前也許竟是一百年前的舊式椅子上,我們希望明天有一個好天。
三 行旅
人們是從一個客店到另一個客店
假如還需要別的題辭,我便說
杭州——小資產階級的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