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太?”他立刻張大了眼睛。
“對不起,我以為你結過婚了。”
“我結婚了?怎麼結婚?跟誰結婚?”
“怎麼跟誰?自然跟她,跟那位小姐,你們常常劃船。此外還有別人?”
李伯唐忽然鬆下來。
“我們早完了。”他停會說。這時我們還能講什麼呢?事實既然離我們的想象這樣遠,我們原以為一個相識,在和我們分離的數年間,我們原以為他已經處在另外的環境中,他為自己安排的安樂空氣中,(這是我們早已認為確定不移了的,以為他早就和愛人結了婚的);僅僅剛才,我還跟他說他們當初怎樣溜冰,有好幾次我看見他們拍照,他卻冷淡地說:“我們早完了。”他們完了,這話並不等於一切,我們總覺得它包含了一切。現在我感到的已不止是失望,而是更深的無以言說的惆悵了。
“你或者會奇怪,”他接著說道,臉上勉強掛著自嘲的笑容。“你以為這個人是幸運的,在一切人中他是例外——你過去不是也這樣想嗎?可是幸運,你看怎麼樣;你要說隻有少數人才有,平常不可幸致,對不對?可不是,誰都這樣想;可是誰都沒想到這種不幸。因為在我們生命上,它才是最靠不住的,你相信它,你便上當了。它往往於無意間來到你跟前。其先你不注意;可是等你注意,你想利用它的時候,它卻早已溜之大吉。譬如它平空向你撒個謊,你除了空虛和被騙的恥辱,再也沒有別的。”
我茫然瞅著他。
“不過我們現在講它有什麼意思!”他朝旁邊望望,笑突然從臉上消失了。“過去我們爭論,我們談笑,我們尋找快樂,我們追求理想,到我們一旦發現我們自己:我們多愚妄,多可笑!我們可就晚了!命運已經將我們安排在斜坡下麵,我們沒有力量反抗它,過去的全在我們後麵,我們不能返轉去重新生活。在我們前麵,剩下的卻又是一片虛無。”
我打個冷戰。
“你現在相信命運?”
“不是相信;而是精神,一種不適於生活的精神。同時正因為我們什麼都不相信,這結果更壞。你明白嗎?”
“我實在不明白,”我等他講下去。
李伯唐沒講下去;李伯唐沉默了。但是出乎意外,第二天他派人送給我一封信,另外附一卷草稿。這上麵敘述他和另一個女子的曆史,不是我看見過的那個。我看了,我沒有意見,許久我還不能從驚愕中恢複過來。我必須感謝他的信任——他信上聲明我有任意處理草稿的權利,這種厚意將使我永誌不忘。
以後我沒有再看見李伯唐。不久我就離開北平,直到現在——現在他在什麼地方?他作什麼?我不知道,也從不曾得到他的任何消息。不過我有一種信念,即使並無充分理由,這種信念也始終沒有離開過我,始終沒有動搖。我深信終有一天,他會作出某種驚人舉動,同他的高貴精神符合。不是,不是為別的緣故,而是為了使他自己永遠安靜下來,使他自己在命運之前得到勝利。另外也許更有一種可能,單單為試驗他的幸運,他破釜沉舟,把生命當作賭注。
這在他個人是一樣的,但願一切和他類似的人能得平安。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