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馬蘭》小引(1 / 2)

在我曾經居住過和偶然從那邊經過的城市中,我想不出更有比北平容易遇見熟人的了。中國的一切城市,不管因它本身所處的地位關係——方在繁盛或業已衰落,你總能將它們歸入兩類:一種是它居民的老家;另外一種——一個大旅館。在這些城市中,人們為著辦理事務,匆匆從各方麵來,然後又匆匆的去,居民一代一代慢慢生息,沒有人再去想念它們,它們也沒有在別人心靈上留下不能忘記的深刻印象。但北平是個例外。凡在那裏住過的人,不管他怎樣厭倦了北京人同他們灰土很深的街道,不管他日後離開它多遠,他總覺得他們中間有根細絲維係著,隔的時間愈久,它愈明顯。甚至有一天,他會感到有這種必要,在臨死之前,必須找機會再去一趟,否則他要不能安心合上眼了。

這些全是不必要的話。我承認在義務上應該說明,怎樣於無意間又遇見李伯唐先生,就在這裏,在這個住滿學生和靠進當鋪為生的前代勳舊,半農村性質,令人難忘的老城中,一九三六年春天,當我們分別了五六年後。

這一天我正在飯館裏吃飯。關於北平的飯館,曾進去過的人總該記得,它們的食堂是又深又大又暗,整齊的像棋盤的方格一般一行一行擺滿了方桌,每一張桌子周圍,四條長板凳。隨後有人走進來,當吃飯時候常常有人走進來,我沒有留意;我隻記得他個子很高,頭上戴一頂黑氈帽。他在門口站站,於是朝我的桌子走過來,在對麵坐下,將帽子放到桌子上。接著他敲桌子。

“喂,老季!”他叫。

我抬頭,我吃了一驚:怎麼,這坐在我對麵的難道就是他嗎?這個滿麵風塵,胡子黑糊糊的已經好久不剃,脊背看去微微衰駝了的,衣著毫不講究的高大男子——難道就是李伯唐嗎?

正是李伯唐。一點不錯,這正是他。

“要是我不叫你,你不認識我了。”他說,臉上淡淡的一笑。

要不是他走過來叫我,我大概真要把他放過去了。

“我沒有想到是你,”我不好意思的向他伸出手。“你怎麼想起到這裏來?”

“怎麼想起到這裏來?”

“你自然來吃飯——可是你怎麼樣?你在北平沒走動過?”

“我剛回來。”

“你一向都在什麼地方?”

“沒有定規。這一次是從青島。”

我更仔細的觀察他,我更驚異。李伯唐先前穿著的有多樣整齊:全身多幹淨,西服多挺,同時領帶結的又多端正,而現在,他隻極隨便的穿一件又寬又大像直掇似的灰布長衫!先前他的額部是潔白平滑的,現在卻布上了皺紋,前麵的頭發並且脫落,開始禿頂了;他的脊背開始駝了;他的嘴唇原來是鮮紅的,現在它們已不再是它們了;他的鋒利使他看起來像一位天神,閃動著懾人的光的眼睛——這是當初人家替他畫像,畫到這裏而不得不廢然擲筆的,現在它們也隱藏了。五六年——一個極短的時間,然而它在這個人身上留下的痕跡卻是怎樣深,從他身上看它是怎樣長,他自己是怎樣老了啊!

我突然感到失望。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這種地方吃飯,”我說,“你的太太呢?她怎麼沒有出來?”

可是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