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蒜苗告訴他“臉”,於是一張圓墩墩的臉就擺放茫茫天地間,讓他發現了日月照耀、土壤肥沃;
孫蒜苗告訴他“笑”,於是那張圓墩墩的臉演示出地貌的奇妙變遷,讓他明白了春暖花開、萬物複蘇。
孫蒜苗告訴他“我”,於是一個胖墩墩的少女座落在流水和歲月的對岸,讓他目睹了時光流轉、溫情永固。
這些詞語,就像一寸又一寸土地,鋪展出一座廣袤的新天地。
他和孫蒜苗是這天地間僅有的兩株植物。
他們用目光播種、用詞語飛翔。
當然,他們一直都隔溪相望。
孫蒜苗不過來,也不讓他過去。
孫蒜苗說:怕再一次傷到他。
孫蒜苗還說:自從第二次見到他後,她的氣力好象小一些了,已經捏不碎石頭了,等到她的力氣再小一些,他們就可以在一起手牽手了。
張青知道什麼叫“手”,卻不知道什麼是“手牽手”,但孫蒜苗的笑容告訴他那是一種幸福。
他們隔溪望著、望著,孫蒜苗眼中不斷放射高溫目光,以致於眼睫毛和眉毛都被烤焦。
她不停大叫著“我不能過去!我不能過去!”抱起一塊塊石頭四處亂砸,好在那些石頭不算重,一般都比成年牛的體積小。
這些石塊有一些掉進小溪裏,漸漸把小溪填滿了。溪水漫上岸,繞道而行,最後居然分兵兩路,形成一個環流把他們兩個圍在了中間。
他們之間沒有了任何阻礙。
孫蒜苗想了個好辦法:兩個人轉身背對對方。
轉過身後,張青有了新發現:人的後背其實藏著眼睛——他沒有回頭,卻能看到孫蒜苗的目光。
而且他知道,孫蒜苗同樣可以看到他的目光。
除了目光,他們還看見有兩隻蝸牛相伴而行,慢慢慢慢從他們中間爬過,而且還含情脈脈地挨挨擦擦、用觸角做出許多曖昧的手勢。
好不容易,蝸牛走遠了,又飛來一對瓢蟲,由於貪戀這小島的風景,他們飛飛停停,流連了很久。
之後,一對蚜蟲、一對甲克蟲、一對屎殼郎、一對兔子、一對袋鼠、一對恐龍紛至遝來。
熱情把這小島烤成了一口初戀的熱鍋。
當張青發出青春第一聲呻吟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熱風撲背而來,隨即他被更熱的身體從後麵抱住了。
21.溫柔鞭
想要毀滅地球,最簡單的辦法是:
用塞子把所有火山口塞住
孫蔥花還沒走近十字坡,張不太白就已經知道了,因為:身邊那棵蔥忽然顫了一顫,蔥氣陡然濃烈了很多。
其實,顫抖的何止是那棵蔥和張不太白的身與心,就連太平洋底一條遲鈍的老魚都驚慌失措起來,以為上帝要把這個大魚缸搬走。
劇震之後,孫蔥花出現在藍天黑泥之間。
張不太白又看到了世間那唯一的目光。
他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他不敢,他是用全身每一個淤塞的毛孔吸收到的。
然而,一觸之下,那目光又遽然躲開了。
張不太白心中一寒:其實她和世人沒什麼分別,也不可能有什麼分別。
一聲深長濁臭的歎息後,張不太白坦然於生命的悲涼了:至少她看過我,而且不止一次。
可命運這個頑劣的孩子,他最擅長的遊戲是生死輪回的蹦極跳。
張不太白正要回到太古的漆黑死寂中,溫柔的曙光卻迎頭給他重重一鞭。
她並沒有走,隻是躲了起來。
躲起來的隻是她的人,她的目光卻像天羅地網,無時無刻無處不在。
張不太白心裏一陣甜蜜的酸心:她舍不得離開,卻又不能靠近。
坐在這目光中,他極度的緊張,他能感同身受孫蔥花巨大的痛苦:她和自己不是同類人,她每看自己一眼,就等於狠狠割自己一刀。
為了減輕她的痛苦,他必須努力讓自己變得和其他人一樣——
進食的時候,他不再抓起爛泥直接往嘴裏送、開始學著先在泥窪裏淘洗,而且盡量減少反芻和嘔吐的次數;
坐著的時候,他不再癱軟在淤泥中,盡量挺直身子、盡量讓皮膚表麵的黏液流淌得快一些;
行走的時候,他不再拱動,盡量采用挪動式;
睡覺的時候,他先掏盡鼻孔和喉嚨中的淤積物,好讓鼾聲盡量通暢和清晰一些。
這一切努力都讓他痛苦無比。
但隻要能減輕孫蔥花的痛苦,隻要孫蔥花不離開,還有什麼幸福能夠與之相比?
如果讓他在生命和幹淨之間選擇,他當然要選後者。
有天下起了大雨,他興奮之極,急忙挺起身體,讓大雨衝刷自己。
可是,當他抬起頭想要試著嚐一嚐完全幹淨的東西、當雨水落進他的嘴裏,他無法遏製地狂嘔起來。
每個生命都有它永遠不可能逾越的生存法則,張不太白當然不例外。
絕望瞬間淹沒了他,他在雨中嚎啕痛哭起來:他永遠都不可能變成一個幹淨人,永遠。
從此,他自暴自棄起來,重新恢複了原狀。
他以為孫蔥花馬上會離開,但她沒有,很久都沒有。
他的心猛地又被那溫柔的鞭子重重一抽。
難道?!
22.全亂了
愛情是這樣一種舉重若輕的魔術:
把生命變成一片羽毛
把天地萬物變成一陣若有若無的風
張青再一次死去了,仍是死在孫蒜苗火熱的懷抱中。
不過,這一次沒有被揉碎、沒有消失,隻是不動了。
直到他變硬變冷後,孫蒜苗才敢放下他,大哭起來。
伴隨著她塌天裂地哭聲的,當然仍是那衝天的蒜氣。
蒜氣蕩開漫天雲朵,陽光趁虛而入、毫無節製地暴曬大地:草木枯萎、溪水幹涸、蟲獸幹渴而死,那仙境一般的山穀變成了一片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