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柔的書終於捧在手中。這本自費的詩集在朋友們的鼓動下開始進入銷售和發行,一是為了宣傳,二是為了收回一些款。在各界人士的幫助下,她的書流入新華書店及一些私營小店和書攤兒。親眼看到自己的書擺上櫥窗,又親眼看到男男女女前來購書,那種滋味無以言說。
最熱鬧的也是盛況空前的幾次是在T市的幾所高校中。醫學院的學生個個涵養極好,溫文爾雅,極其禮貌。滿大廳的學生靜靜等候,一種儒雅的高尚的氣息彌漫四周。窗外有人探頭,亦有人站立門口傾聽。華柔剛走進教室,川流不息的掌聲齊刷刷經久不滅。陪同她來的有已成為青年評論家的詩人蘇幻,現代派詩人韋能,好友舒魅。走進久違的大學校園的華柔不由地滋生出太多的懷舊心情,牛仔服配飄飄長發更顯出與大學生相似的純情,十分親切。那時的華柔,已離開充滿夢幻回憶的大學園整整十年,眼下青春的形象出人意料。
蘇幻是以極富“侃”的才能而著稱的,當然是率先發表長時間的演說。他侃文壇態勢,侃詩歌的走向,最後隆重介紹華柔。也許是因為倆人過於密切的緣故,他對她的詩和人理解得淋漓盡致無懈可擊,十分準確與到位。多年後華柔都再沒有遇到過蘇幻式的理解,直至她從這個可愛的世界上徹底消失。
蘇幻的對於華柔的理解幾乎令人不寒而栗。他能最形而上地高度哲學地概括華柔的理念,更能穿透並深刻地透視她生命本體的幽長、灼熱與期待。華柔女人固有的女童的、少女的、女人的全部,他均一目了然。尤其是鮮血流淌的華柔,女性作為女人本身的華柔,剖析得如此血淋淋。顯然,蘇幻是用心用直接的生命與精神去包容了華柔,將她碾成骨粒至骨粉,又貼拚得完美無瑕。
在演講之後,華柔進入角色。麵對台下大片大片生長著的熱血青春,她感到鮮豔的血一股股衝向光亮的腦門。她感動開來,感動如潮水漫過堤岸,大麵積覆蓋了眾生。一雙雙熱切的不願失望的眼睛,使華柔恐慌和不安,將準備好的所有的語言一掃而光。這樣也好,冷靜之後使她恢複原初的感覺,自然的表露,信馬由韁,說到哪兒算哪兒。她令自己都非常吃驚地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愛情故事,充滿憂傷和熱情地講到了大學時的初戀,激情洋溢地講到了自己深愛著的情人。這些人與華柔構成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細節之處令大學生們淚眼迷蒙。講完之後她仔細搜尋了一下台下的表情:居然有個長發披肩的女孩兒哭成了小淚人兒。連自己都難以置信,怎麼會有如此的效果。台下的觀眾和聽眾或許還不知道,其中最重要最感人的男主人公是此刻正坐在她身邊的蘇幻。
回憶往往令人心痛。而懷舊,是心痛的溫馨。懷舊調動了太多的深刻記憶,每一條街道,花園草坪,雨後的廣場等等,均由肩並肩的故事所牽引。生命由此而美麗,由此有了更多嶄新的意義。
你真能煽情!負責收書款的韋能豎起大拇指。
而舒魅,一直目光深邃,象個過客和觀眾與聽眾。用目光表達,用耳朵細品。她靜靜地觀賞把玩著眼前的一切。沒人知道,舒魅是一個比華柔還深還透的女人。
講完課後簽名售書。一個小時的時間,售出近兩百本,約兩千元。韋能忙得滿頭大汗,強烈要求華柔請客。蘇幻幫著遞書,一邊遞一邊侃。華柔一本又一本熱情又疲憊地簽名,開心又勞頓。大學生們手捧女詩人的文字,久久不願離開。熄燈時間到後,學生們點燃了蠟燭照耀,依然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那是些多麼浪漫的歲月,一去不返。詩歌,使得華柔和親愛的夥伴年輕又鮮活,象些歡樂的小傻瓜。在舒魅這樣精於心計精於智慧的女商人眼裏,華柔的所作所為似乎天真好笑。但她懂得華柔太透,便也不自覺地受到衝擊和感染。詩這些排列的毫無任何用處的奇妙又空洞的文字,有時居然能產生魔力,真是怪事。
華柔的簽字又極富曖昧情絲:生命本身就是詩,愛是最高意義上的詩!更多的幹脆就千篇一律地送上一句:華柔愛你們!搞得許多購書者神魂顛倒,夢中縈回千百度,飄飄然美麗年輕的女詩人如仙女下凡,深情的目光永恒地注視著自己。華柔的句子,會被每一位多情先生均認為是獻給他們,而非獻給別人。
工學院的學生可不那麼雅致,不那麼好對付。別看理工學生,但思想活躍。華柔在出書之前,已一個人披長長的秀發走過了半個世界,被認為三毛再生。因此,當她步入略有空席的大廳,就被大麵積的黑板上飛舞的大字所吸引和震顫:走遍萬水千山,夢遊神秘家園——女詩人華柔之夢……
說明有人惦記著她喜愛著她,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激動和感動的事?
尚未發言,便聽到了台下的發言。而且,竊竊地有對於她容貌著裝的小小議論:挺漂亮的。真象三毛!她還是努力鎮定著自己的情緒,生怕緊張起來亂了陣腳和方寸。
你和華柔是什麼關係?已有學生向蘇幻提出這樣詩歌之外的問題。
朋友啊。華柔回答得很冷靜。
她看到,一向侃侃流暢的蘇幻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手足無措,不禁在心底笑了笑。
紙條兒雪片似的飛到台上,令華柔力不從心。但她很快調整好情緒,挑出了幾個容易回答的小紙條,順序答複。
你真酷!小紙條上龍飛鳳舞。她站起來,高喊謝謝。謝謝對她的讚美……你談過幾次戀愛?為什麼不結婚?
我談過三次戀愛。第一次我愛上了他,他不愛我,沒成。第二次我不愛他,他愛上了我,沒成。第三次我既不愛他,他也不愛我,因此我至今沒有結婚。
台下有男生連連叫好。
你怎樣看三毛之死?
三毛活夠了,活到了一種極限。她再向前活已沒有意義,四十八歲已完成了人生。
台下的反響不太強烈。
你如何評價三毛其人?
三毛人很真摯,文很真情。但我認為,她不如我。第一沒有我的文深刻,第二沒有我漂亮!
全場掌聲雷動!
講完後依然簽名售書,售完書後合影留念。看到照片上的自己:深黑的大領毛衣加鮮紅的鹿皮長裙,頭發與闊腦門兒亮得如一輪純潔的圓月。這樣的形象怎能不迷倒一片,怎能不在轟動的場麵中占盡風光?
這是華柔初嚐作為一個公眾人物作千百萬人之寵之愛的小名人滋味兒。這種體驗象毒品,象興奮劑,一旦陷入便不可收場。它引導混沌的人們一步步不可抗拒地走向縱深。名人萬一有了名,總是不怕名大,越大越自豪。
名聲給華柔帶來了機會。在香港沒有回歸之前,她便隨一個省份的作家代表團飛往香港觀光與交流。她在港都的意外也是最大的收獲可能還是鮑昂。
凡人,沒有人能抗拒對愛的追索與向往。其實華柔,與蘇幻纏綿得如火如荼之時,雙雙山盟海誓過,永遠相愛,仿佛不可能插入別人。他們都感到被對方填滿,無法容入其他。但一次又一次身臨其境後的事實告訴她並非如此。人是守不住自身的,不論先前的堡壘有多牢固,都會被輕易摧毀。
起初的華柔哭過懺悔過,並在兩個男人之間徘徊過數日,但無濟於事。比起習慣了的蘇幻來,鮑昂更具衝擊性的魅力,幾乎可以定義為壞人那樣的人,卻將她搞得一塌糊塗。
這種事情如何說得清?
鮑昂和大多數跑至香港做發財夢的大陸人一樣,經曆過漫長辛酸的奮鬥曆程。在做過餐飲、電器等三百六十五行之後,終於認準了船務行業。這個並非一般人所能從事的行當,應當說蘇幻充當了引路人。由蘇幻介紹,鮑昂與其叔叔——香港頗有名氣的船王相識,從此開辟了他新船王的生涯。沒有雄厚的資金、超常的膽識和對船務業淵博的知識把握是很難做好的,鮑昂卻能在眾多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應歸於他的膽量和智能。聰明人,做什麼都有理。他的聰明和能力支配他從租船到買船同時拆船,贏得了巨大的利潤。同時這種聰明和能力亦充分地體現在了女人身上,並時刻都能顯示出巨大的潛力。
鮑昂的確是個很邪性的人!
他第一眼便抓住了華柔,牢牢地無法甩開。一個人努力地一門心思琢磨一個人,被琢磨的人肯定跑不掉。他被華柔這如火如風的水性女人折磨得麵如土灰,幾乎放棄了一切而無所事事。那時的鮑昂,還在租賃的賓館中居住和辦公,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華柔連騙帶哄地弄到他的大本營。不顧一切的鮑昂不容分說,不顧華柔的反抗和大哭,不屈不撓地征服了她。
這是鮑昂的風格,絕對個人式的。那是因為他深諳女人的本性與需要,隻要她不表現出某種絕對的厭惡,他便一定有機會成功。當然,這種風格在以後又得到了更多的發展。
在賓館的大床上地毯上,都留下了他們深刻的足跡。畢竟有服務小姐常要敲門送水,還多少有點兒膽顫心驚。後來,他們幹脆反鎖門,拒絕外界的一切,整日整日不出來。天昏地暗地,他們難舍難分。
由於鮑昂的緣故,華柔未能如期隨代表團離港。他搞來搞去,又弄了個旅遊探親證明,使華柔的香港之行由一個月延到了四個月。
在這片對英租賃了一百年的土地上,他們忘乎所以地愛戀著。香港為什麼要回歸?回歸之後的命運如何?是否還會保持過去的繁榮與穩定?倆人經常議論。最後,一致的意見是當然收回,因為是自己的國土。但收回後可以照樣對外租賃,租期不要太長。並且,高額度地收英國人的費用,讓英國人給中國政府交錢,付各種費用。這樣中國保留了自己的產權,又不改變香港這國際貿易中心的牢固地位,同時省心又省事兒,何樂而不為呢?
但政府大概不會這樣考慮,因為政府不等於企業。
鮑昂有個習慣,做事時勇往直前,不計任何後果。他從來不考慮避孕這事兒,順其自然。大概由於鮑昂飲酒之故,使她很厭煩。後來她發現,他來越表現出強大的力量。他是個精力旺盛的男人,可以一夜一夜地不睡。而且大白天也精力充沛,不斷地折磨著華柔。仿佛他已積攢了一輩子的能量無處施展,均等待釋放給華柔,令她吃驚。
鮑昂有鮑昂的理由。他崇尚天然,厭惡額外的多餘的任何成份。中間的隔膜怎麼能有原始的快感,必須清除。用他的理論來說,男女之間的親密無間緊緊相貼相連,這樣才會有境界。
但華柔作為女人便增添了太多的擔心和憂慮。她本質上與鮑昂的理論一致,但現實中又難以接受。她從不在幽長的洞穴中安置什麼環之類那樣太疼。聽很多女伴兒講腰酸腿疼,有的還出血。幾乎是一種摧殘。如果用什麼藥,也不合適。藥對有些人根本不管用,照樣懷孕生孩子。即使藥起了作用,也是一種強製性的結果。許多女人因為用藥而發胖,纖細的身材臃腫異常,一輩子不再翻身。最好的辦法是掌握準確有效的月經周期,在流血的前三天和後三天比較安全。現代人習慣用避孕套,更多是為了衛生,怕沾染疾病。為防止可能的可怕的性病,戴上顯得較為保險。也有的男人,實行體外,從醫學的角度講有損於男性身體,不是很合適,也是一種無奈。如今的電影電視五花八門,經常還流入一些錄象供人們學習與交流。華柔就是在海的那一岸與鮑昂在一起時欣賞到這些亞當與夏娃的遊戲規則與造型的,那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華柔無論如何無法理解鮑昂的所作所為,他無止無休地沒有窮盡之日,便給她的受孕及新生命的誕生製造了太多的機會。為什麼不采取一點節製的措施,避免一些可能的出現呢?她每天都在極度的擔驚受怕中度日,生怕懷上幼小的生命。因為她知道,一旦懷孕會有怎樣的後果。她起碼還要考慮點公眾形象,到香港來,是為了文學事業。她是作為一個嶄露頭角的文壇新秀一個女作家而到香港學習交流的,卻連家都不回,與一個商人混到了一塊兒。因為一個男人便留在了那兒,這值得嗎?她最終是要走的,要離開,這兒不屬於她。再說,萬一真的懷上什麼孩子,她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子如何是好?生下來養著已不可能,她有太多的事要做,根本沒有那個精力。但如果做掉,人工流產,不知要承受多少痛苦,身體也會倍受摧殘。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就應當為這個女人著想,除非不愛。但鮑昂,又是那麼深地愛著自己。她隻好搖頭。
華柔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她所到之處,都要留下一些什麼,帶走一些什麼。否則,就會白來,就失去了此行的意義。她要在走過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灑下精華,也帶走精華。這些不需要到外邊去走到戶外去觀賞就能得到,外在的流覽隻能是走馬觀花,不關痛癢。她有最天然的並非刻意的另一種體驗方式。是的,與這塊土地溶合,就會清晰明了一切就會最深刻地透悟土地的各種神韻。這種陰陽中和的平衡道出了太多本質的含義,將人世間的一切覽盡穿透。因為,土地上地域上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永恒地自始至終地刻入了男人的血脈,可以說男人的血便是流淌的大河,男人的骨髓是雄峙的高山。她能用自身的生命理解地域的生命,是需要勇氣魄力和非同於常人的感悟的。
不需過長的時間,華柔便從鮑昂那兒了解了香港的全貌。當然,她付出的代價很大,不同於以往和以後。
到了一個月後該流血的時刻,她慌張又不安。從前準確無誤的日子沒能顯現,她更加惶惶不可終日。可能是懷孕了?她暗想。每次鮑昂都不采取任何措施,一意孤行地,頻率如此高,懷孕的可能性極大。每次她都本能地抗拒:懷孕怎麼辦?想結束這些擔驚受怕的日子。甚至想離開他,她幾乎感受到一種精神折磨。鮑昂無所謂地漫不經心地回答她:不會。懷孕了就生唄,我養得起。而且每次他都推華柔,令她盡快衝洗,蹲得時間長一些。殊不知這是些愚蠢的把戲,他的理由是過去舊社會都是這種辦法避孕,甚至將婦女吊在房梁上往下倒,真的就沒有懷孕的。然而過去的土辦法已經不再適於今天,大概由於今日的人們生活富足血液的營養成分過高極易吸收,並且易激動和衝動流速太快之故。
又過去十幾天,依然沒來月經。她已經可以肯定,懷孕的判斷已不言而喻,得到驗證。但脆弱又害怕的她,依然渴望出現奇跡,渴望眼下的一切並非真實。她開始反應,常聽人說的那種妊娠反應。平日最愛用的陳醋突然就覺得臭不可聞,覺得無法忍受。習慣了的辣椒油也開始厭惡,過去是離開醋和辣椒油不吃飯的。很惡心的感覺,厭惡一切。她不能聞什麼怪味兒,特別是從窗外飄來的炒菜的味道更加難以接受。終於有一天,她一頭撲到衛生間內,嘩嘩啦啦地吐出了一大堆食物。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遭受的折磨。第一次吐出後,又接著吐了第二次第三次。照照鏡子,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憔悴,成了黃臉婆。沒有人幫助她,鮑昂忙於生意。她甚至沒有個夥伴可以說說可以傾訴一下,這種不能走到光天化日之下的秘密行為令她感到醜陋和難堪,不自覺的灑下滿腔的熱淚。
華柔實在控製不住自己了,要求鮑昂帶她到醫院去檢查。但既使是這樣非常的時間裏,鮑昂仍然不停息,不顧她的反對甚至厭惡。她有時想,這樣也好。甚至他的力氣更大些他更粗暴些可能就更好,沒準兒還能將幼小的萌芽衝下來。他倒是很清楚,這期間最安全,不出問題。但又怕出什麼意外,如大出血等等。起初的她還能接受,但後來終於未能抵禦得了對懷孕的巨大恐懼,感覺有點兒麻木起來。
南方開放,尤其香港。商店裏均擺著各種各樣的模型來出售,以備那些缺乏女人或男人的人們受用。在泰國等東南亞國家,還做現場表演。一對男女在台上給觀眾表演各種動作,博得喝彩。還有的模特,專門從事於這種行當。用香蕉用啤酒瓶子塞的,沫子滿天飛,製造刺激。這些專事於此種職業的男女收入較高。在美國也同樣如此,有專門的學校來學習,有專門的模特供攝影和拍片之用。這些泛濫的東西一定程度上已失去了人生男女歡愛的某種感覺,而淪為機械的娛樂。試想,人類一旦將性的樂趣與幸福感全部刪除,還有什麼神秘感可供想象和創造美的呢?
隻有鮑昂,才給過她最銷魂的感受。
鮑昂抽出了一天的時間,帶華柔去檢查。在女人們唧唧喳喳的婦科醫院裏,似懂非懂的口音問她:結婚多久第幾個孩子多大了?她回答人家已結婚三年因都忙不要孩子這是第一個孩子很緊張今年二十八歲等等。年長年輕的女醫生絲毫不懷疑她的謊言,認真耐心地充滿母性慈愛地給她檢查。讓她躺到一個很高的冰涼十足的躺椅上,用金屬類的刀子叉子來回攪和。她第一次發現女人原來是這樣醜陋的不知羞恥的,她們四仰八叉地躺在這兒被無數雙目光來回掃描並胡亂攪和。她看看周圍的女人,都天經地義的表情,很是習慣。查完內部又給了一個小小的瓶子,化驗了一下尿液,等待結果。
終於得到了印證。當一紙化驗單遞到她手中時,她並沒有吃驚。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如何將這幼小的剛剛發芽的生命消除,一絲不留。鮑昂順從了她,他也沒有辦法。慈善的女醫生給他們講解,可用一種藥,柱栓之類的置入。最快一天最晚三天便能將孩子流下來,沒有什麼痛苦。但用此藥的早孕婦女必須是在懷孕四十九天之內,否則不起作用。他們均同意了這種做法。
在她懷孕四十八天的那一日,女醫生將藥物溫柔地置入她體內,那曾經神聖又肮髒的領地。她被擱入一個已住進一個病人的病室內,焦急地等待著。
起初,鮑昂還陪著她,為她端水送飯,因她下不了床。後因太忙,便離開,隻送來一些方便麵飲料蘋果就離開了。午夜時分,她開始發燒,灼熱難忍。後漸漸高燒,胡話連篇。幻覺之中,自己在舞蹈在歌唱,或許是死之前的某種征兆。燒的時候,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象傷寒病人。她從未這樣高燒過,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同室的女人病較輕,跑到外邊叫來了女醫生。慈眉善目溫和的年輕女醫生給她量體溫:四十度,立刻打了一劑退燒針,並讓她服用了退燒藥。醫生說這可能是藥物起的作用,有的人就是有這種副作用,體力不支。必須有人守侯才可以,否則容易出事。醫生問家人在哪兒你的丈夫在哪兒?她說很快就來。說完後竟發現眼裏蓄滿了淚水。
後半夜,這種高燒的狀態又反複三次,均被藥針止住。於第二日上午,醫生要她去拍片檢查。昨夜一燒,怕燒出其它病症,尤其是肺炎之類。其實她是走不動的,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一步一步扶著牆,艱難地向X光室走去。
從病房至透視室,需經過一個長廊。這十幾米的長廊她走了二十分鍾。當挪到X光檢驗室時,發現汗水已將內衣牢牢地粘在身上。沒有表情的男醫生說不用脫衣了,隻將外衣脫掉即可。
那是她一生所見到所感到的最冰冷最黑暗的空間。她穿著粘住身體的濕衣服,頭冒冷汗,並被嗖嗖的小風所吹。身子還須緊貼在冰涼刺骨的透視鐵板上,好半天不能動。眼前的男醫生這個不失英俊卻沒有表情的男醫生不能給她少許的溫暖嗎?如果能,她願一輩子給他當牛做馬。然而沒有,男醫生很機械地挪動鐵板並記錄。難道,世間的男人都是這般地冷酷無情,就象鮑昂?
不知她是如何挪過漫長的走廊挪進病室的。躺在床上,閉緊雙目,一陣透骨的寒冷再度襲來。這是七月,很炎熱的七月,她卻冰冷異常。也許,正是那個流滿鮮血的永世難忘的七月,給她身心留下了終生難以治愈的後遺症:稍有一點小風便頭皮發麻,感覺冰涼刺骨,無論嚴冬還是盛夏。而且對方便麵厭惡透頂,如同後來厭惡鮑昂。這個男人再不可能走進她的後半生。
女醫生翩翩而來,象美麗的女天使給她幹枯無望的心帶來了些許慰籍。醫生說不能再挺下去了,要盡快輸液。這樣,她便伸出手,任人紮上細眼,便有源源不斷的液體流入血管。第一次紮上,猛地鼓起了大包,將纖細的小手腫成了大麵包形狀,並疼痛難忍。鄰床好心的女人再度跑出,叫來醫生,重新紮入才安穩。她眼望細細流淌的液體,感到腹部的疼痛在一秒一秒地加重。
已經一天多,到了規定的時間。為什麼腹中的小生命還不降落?她焦急地問醫生。醫生說從反應來看,你的情況有點特殊。發高燒,且肚子疼得厲害,血流得太旺。估計是由於你是第一個孩子的緣故,還沒有開過骨縫兒,腹中的小東西便很難順暢流出。你身體的各個部位不通,通了就好了。耐心等待吧。
肚子疼,常疼得她大叫大嚷。這是她所能體驗過的最深刻的疼痛,從前的月經期反應也沒達到過。她隻好靠止疼針,靠大把大把的止疼藥來維持。房中放個痰盂,解小手均在此中。每次蹲下,都要蹲許久。和過去月經流血時一樣,她期待著蹲得時間長就能減輕疼痛。每次起身,都發現盂中滿是鮮血,觸目驚心。如同一個棍子在她腹中攪來攪去,不停息地釋放著劇痛。血,她仿佛看到湧來的無法擋住的江河。奇怪,自己瘦弱的體內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血,無止無休。
第二天夜裏,又多來一個醫生。在發燒的腹疼的雙重作用下,她早已沒有力氣下地。隻聽醫生說明天吧,明天觀察一下再說。如果明天孩子還不下來,就要采取強製措施取出。
天,搞來搞去,還要走這一步。早知這樣,不如用瞬間的痛苦了結三天的痛苦。她對漂亮溫柔的女醫生說她不去做人工,不去強製。那樣太疼痛,不如讓她去死。醫生說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明天還不行,就不能再等,會誤事的。不如盡快結束這種痛苦,不要緊的,女人都這樣,我們都是從這過程中走過來的。女醫生溫和的語言令她更加痛苦萬狀。
第三天下午,陽光很暖溫柔地射入窗內,灑在她雪白的床上。走進來三位女醫生,又比昨天新添了一位年長者。年長的醫生給她做了全麵檢查,並詢問情況很是細心。看樣子,是領導或主治醫生。老醫生讓她蹲在痰盂上,指點她如何用力,跟人們常說的生孩子一樣。她用心領會著老醫生的指點,渴望盡早解除痛苦。當她站起來,醫生用鑷子來回攪盂內的血液:沒有下來,但已經有希望。隨後,醫生吩咐其中一位取來了工具:全部是叮叮當當的金屬器皿。醫生讓她再度蹲下,用力,便有紅血絲絲一樣的雜物垂著。老醫生一邊令她用力,一邊用碩大的鑷子不同方向地朝外移動。一會兒的工夫,大約自己半個小拳頭那麼大的一堆東西便拽了出來,她忽然一陣輕鬆。看看吧,好好看看,這就是你的孩子。她開始捂住臉,後慢慢地回轉身,看清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真血真肉:一團模模糊糊的鮮紅的筋骨。不由的哇哇大哭。
可能是個兒子。醫生說。她想起從前別人算的關於生兒子的命。生兒子好,長大了可以保護自己。不要生女兒,跟她一樣的命運忍受千百回的疼痛。然而她的兒子,就必須這樣眼睜睜地流走,無可奈何。
所幸的是,華柔終於可以卸下重負,輕裝上陣了。她再次活脫脫一副女兒的身骨,很快得到了恢複。就在她準備與鮑昂長談欲離開香港回國之時,第二次的不幸再度降臨。
醫生曾囑咐,做過人工流產時間不長的女人是要注意的。第一影響女人身體健康,第二極易再度受孕。但休息了二十天的鮑昂無論如何還要繼續,令她難以違抗。她不時地痛恨自己,為什麼再度依順他,不死死地抗拒。而且不知不覺迎合了他獸一般的侵入和踐踏。
在經曆了同樣的感覺同樣的反應之後,她意識到在劫難逃。幾乎不用去查,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她已無法沮喪,無法絕望。隻能任時間的潮水衝刷一切,不留痕跡。不知為什麼,這一次沒有太害怕,不過就是一疼,死不了人。這時鮑昂笑著說她已有了經驗,不會太疼了。那模樣真有點厚顏無恥的味道。
等了很久,直到五十幾天時,她才去醫院。醫生說來得正好,過了兩個月就要強行處理了。這裏有一種新藥,口服的。適於四十九天之後六十天之內的,一般婦女服後均可以將孩子打掉。記得第一次懷孕,她不停地用牛黃解毒丸,很苦很苦地吞下。因說明書上寫道:孕婦禁用。禁用的如果用了可能會起到打掉孩子的效果,但吃了好幾盒,不見下來,看來這孩子挺頑強。她穿著肥大的紅褲,藍藍的牛仔服,一副很現代的裝束出現在婦科,招來許多目光。醫生講,用後六個小時便見效,但必須專人看守,怕出現異常情況。鮑昂開車送她到醫院,說六個小時後來接她,一副沒心少肺的模樣。她隻好習慣地躺在床上,等待漫長的死亡走過。
同病房的人於六小時後,均起到了預期的效果。她發現,隻有自己的藥不起作用。為什麼偏偏這樣,她果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嗎?任何事都跟別人不同,連流產都特殊。六小時後醫生趕來,鮑昂也來了。醫生帶她來到另外一間恐怖之至的房間。準備用先進一點兒的方法即電的方式將子宮附著物吸掉。這種方式是在古老的方法之上的改進,而古老的辦法便是強製性地向外刮。那種疼痛,常人很難接受。
這個散發著女人生命最直接氣息的空間裏,各人躺在各人的位置。她們叉開雪白的大腿,被刀叉剪鑷拽多餘的雜物。沒有一個人吭聲,均咬住牙關,忍耐。女人的忍受能力是多麼巨大,令人驚歎。隻有她從進屋就嘰哩哇啦地叫,而且大哭。搞得醫生們對她很是輕蔑,而且罵她:誰讓你圖一時的快活?
終於,她看到從自己的身體內,陰冷的醫生吸出了一堆血肉,扔垃圾一樣地哐哐敲著盆沿置入桶中。別叫了,再叫吸不幹淨你還要做第二次。她聽到這兒很乖地止住了哭聲,後從鐵床上爬起。那一瞬,她忽然很是惡心。莫名的惡心令她極想吐掉,她強忍著,被等在門口的鮑昂攙扶上了車。她看到女人們都在魚貫出入這間犧牲嬰兒消滅人類的空間,醫生們表情麻木。被支解得幾乎變形的女人利利索索地躺下,幾分鍾就站了起來。匆忙出門,又騎自行車去忙碌。女人竟是這般地從容。她本以為可聽到看到的聖潔和愛在此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都沒有。
在回賓館的轎車上,她要求鮑昂幹脆直接將她送至機場,省得太麻煩。經曆過這兩次幾乎滅頂之痛後,她與他的感情在淡泊。鮑昂卻不承認。他請求華柔再陪他一個月,到期後完好無損完整無缺地送她回大陸。
她知道,鮑昂不會修改秉性。她已不再對他抱什麼希望,唯一的欲望是盡快回國。在這漂泊不定的國土上,她已不是自己。她已變成別人的婦人,經曆了最深切的流產之痛。他安慰著她:別怕。如果再度懷孕,我決不讓你再去做。我要娶你。
鮑昂果真就實踐了自己的諾言。當華柔第三次懷上他的孩子之後,他便開始張羅起了結婚的事情。在華柔離開港都的前三天,他們在教堂接受了牧師的儀式。他讓她回大陸生子,交給母親照顧,等待他回去看望。
鮑昂是真的因愛她才娶她,還是毫無辦法之後的舉措?華柔總覺得,這場婚姻從一開始就蒙上了一絲無法塗抹的陰影。她愛他嗎?從前有過,今天則不同。感情這事不斷變化的有時變得令自己吃驚。然而,這樁具體可觸的實實在在的婚姻會象鮑昂說得那樣,給華柔帶來實實惠惠的益處,她又怎能拒絕呢?鮑昂後來真的欲給她開威尼酒店,隻不過她沒有興趣就給了好友舒魅。但他在她文學事業上的相助乃至包裝對她卻是至關重要的,也是令她欣喜的一麵。愛情這事怎麼好說?已經和商業效應攪和在一塊兒,無法分清。今天的人們觀念均在變化,已沒有人拒絕金錢。後來他與她轟動性的文企聯姻之舉產生過很大的社會效應和經濟效應,並非僅僅為形式。他們已是成人,都知道在內心深處各自的分量。
在華柔三個月身孕之時,鮑昂從香港返回。他一如既往,幫她開始張羅如何將華柔進一步推向文學事業的成功之巔的活動。在她尚未完全反應過來之時,他已安排文學新聞各界的名流在京城為她召開了聲勢浩大的個人作品研討會,是十年來的第一次。年輕的美麗怡人的女詩人令眾同仁刮目相看乃至嫉妒已屬正常,但誰都沒有發現她此刻的變化。隨後,華柔的名字再度更顯赫地飄揚在國內的大小報刊上,一發不可收。同時,電台電視台爭相邀她去講課,去跟熱心聽眾觀眾對話。她忙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