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追求死亡(1 / 3)

華柔一定是那種很性感很溫柔的女人。

如果不是天份和才智害了她,那該是世界上最完美無缺的尤物。

我根本不是做什麼經理的料。當舒魅曾挖空心思地滿世界尋她在籌建之初就欲將經理的角色還給她之時,華柔是如此地漫不經心。那時的舒魅尚未與其先生鮑昂發展到今日的廣度與深度。

華柔顯然是這樣一種女子:適於依偎在一個寬厚溫暖的懷中撒嬌,物質的東西不發愁,並且經常丟東西找不見。但驚人又天才地製造出厚厚的大本文字,且用情高度專一(當然指某段有限的時間內)。這些舒魅當然遜色很多。舒魅凡事喜歡自己創造自己享用,別人的恩賜接受不了。感情嘛,有也行沒有也可,總能調節平衡,還支撐得住。

威尼酒店開業那天,華柔趕了回來。她身邊,還帶著一個不同種族的男人——藏民阿桑。那是她在西藏這塊世界最高部位的奇遇。阿桑是個眼窩深陷顴骨突起的藝術家。

還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華柔在鮑昂為她安排的新房中,日夜懷抱著六個月的兒子。地震的藍光早已閃過十多年,她卻依然能以奇異的功能感覺並再現片片廢墟。這個城市讓她恐懼,鮑昂半年的不歸更使她騷動不安。每日,隻有她和懷中幼小的新生命一道,傾聽令人驚慌的破碎音響。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發現冰涼的水泥地麵哇哇大哭的是自己的親骨肉時,才猛然意識到可能是由於哆哆嗦嗦地失手落地而造成。天,是不是我精神錯亂患上了奇怪的病症?在披頭散發地呆癡了許久之後,她才清醒地卷起兒子,踏上征程。

華柔將孩子送給了母親,跑到了她日思夜夢的珠穆郎瑪。

一個人可能會承受孤獨,但不一定能忍受寂寞之後的虛無。

華柔終於衝到西藏,這世界屋脊中國大地上最後一塊神秘的土地。在牛羊遍地藍天白雲的綠色草原;在雪山下的布達拉宮;在傳奇色彩的民間八角街;在人跡罕至高度缺氧的藏北;在充滿天葬的高原天空,她與阿桑的足跡已成串串塵霧。驃悍雄壯原始純粹四散異味的阿桑,幾乎是她在藏區的全部。阿桑的畫卷阿桑的攝影作品,使她看到了幾乎絕跡的藝術再生與真諦。阿桑血液,暢快地注入了華柔的血液,使華柔本身就成了一個真正的藝術品。叫華柔的女人就是這樣,每走過一個地域,都會用自己的生命擁抱一草一木,體驗另一半男性世界的真純。因此她能夠刻骨銘心,她能夠以充沛的激情創造出眾多的文學作品。

作為情人,華柔當然是出類拔萃。但作為妻子,鮑昂顯然絕對接受不了她的行為。

開業這天很隆重,京都及T市的名流踴躍登場。舒魅將彭滄韋能等哥們兒請來歡樂,那時英芒和肖特尚未在威尼出現。華柔張張羅羅地和舊日戀人蘇幻一道,招來了許多新聞記者及文人墨客。剪彩等要人歸鮑昂出麵,常副市長很是喜氣洋洋。最忙的還是舒魅,也許是由於勞累和心情的關係,她最後大醉不醒。

隻有華柔很清醒,她喝了一杯酒就悄然溜出了宴會大廳。沒多大興趣,是最直觀的感受。攜阿桑回賓館後,倆人趁酒興體驗不同於西藏的新感覺。正當意猶未盡時,急促的電話鈴聲將好夢驚起。

我是鮑昂,今夜能否回家?他的嗓音蓄積了酒意。

家?華柔忽然才記起那棟廢墟中的單元樓,腐爛的氣息仿佛浸滿鼻孔。

能不能給我騰出一點兒時間。鮑昂要求她。

華柔猶豫了一下,便起床穿衣梳妝打扮。

怎麼,你去找他?阿桑由不悅轉向憤怒。

他是我丈夫。華柔提起優雅的小包,出門打的向西駛去。

黑洞般的空間中,鮑昂如同第一次一樣,迅雷不及掩耳地再度將她襲擊。這種黑暗中突襲女人的做法後來同樣應用到了舒魅的身上,成為他喜好的習慣。

你還是那麼誘人。鮑昂粗話滿嘴。

真拿你沒辦法。華柔嘀咕著。

誰也沒有我伺候得舒服對吧?他折騰著。

我不可能拴在你一個人身上。她喃喃地。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呐。鮑昂象條滑滑的泥鰍般。

今天我還得回去。華柔與鮑昂如膠似漆了一個小時後,起身告辭。這時她麵前浮現出阿桑的麵孔,感覺一陣惡心襲來。

是對自己嗎?

那少數民族小子就那麼有味兒?鮑昂的手再度動作。

有味兒。華柔推開他,徑直出門。

華柔必須到鮑昂這兒來,重溫舊有的情欲和折磨。那也是她和兒子壓抑和瘋狂了半年的空間,無法忘懷。鮑昂是個很好的性夥伴,更重要的是做過她的夫君。他在她的文學事業中一直幫助著她,很實質地。她必須既陪伴阿桑又照顧鮑昂地處理,也了情慰心。特別是第二日,她將離開這個城市,繼續高原之旅。

對於同學加好友的舒魅,她知道彼此不需太多的語言隻用心靈和眼神就足夠。對於眼下這個威尼酒店,中外合資的餐飲行業,舒魅不會費吹灰之力就能妥善優秀地經營管理,她相信這點。同時,她也以傻女人都能清晰明了的直覺,預感到鮑昂和舒魅之間潛在的巨大可能,預測到了將來驚天動地的爆發。她知道這個酒店肯定是鮑昂為舒魅辦的,還冠冕堂皇地哄華柔說是為她所為,華柔根本就不稀罕。她偶爾也會酸楚,一方麵無力地看到自己拱手將丈夫送人,另一方麵丈夫的接納者又是密友。但她內心有更廣闊的天空,因此這種苦味兒很快便會雲消霧散。

華柔從出生那天起就天意地仙童般地深感自己棄兒的形骸,這個世界這廣大的地球沒有她的容身之所。地震奪走了全家的生命,空留她一具軀殼。沒有人能夠永恒地挽留她,沒有。她隻能如此。

也巧。淩晨去衛生間,突然發現,雪白的便池內,鮮紅的血液觸目驚心。這才意識到,自己又相遇了每月一次的流血事件。她想起昨夜的兩個人,一時安寧了許多。會不會懷孕而搞不清誰之子的懷疑已經消除,可以如釋重負了。華柔討厭避孕的措施,無端地將一種物質長久地置於腹內或吃白藥片搞得激素猛增弄成大胖子要麼就戴上那麼些膠皮玩意將真實的血肉阻隔,這些人為的太多因素均令她反感並抗拒,她需要的是自然。最令她痛快的是,一夜的不潔和肮髒均會隨著身體內流出的血液,衝刷幹淨。起碼三天的時間,汙泥濁水定會蕩然無存。這真是件令人歡暢的事。

女人的確是一種怪物。為什麼每月都要跟月亮的周期性運行相吻合,流一些不幹不淨的血質?女人的血是否多於男人,不然為什麼流淌那麼多還不動聲色不受損害?一定是些多餘的液體,必須釋放才能經脈通暢。

這樣滿世界地瘋跑,有時忘記了自己月經的日期,等於忘記了性別。沒有這事多好,可以象男人一樣清清爽爽利利索索沒有憂患。但真的不再流血,又不正常了。可能就是女人衰老的時刻,就是女人結束自己女性生命的終結期。就要變性,沒準兒還能長出胡子,脾氣又反複無常怪裏怪氣。就如同她前些日子,沒頭沒腦地發火,逮著誰就跟誰急,罵人還想打人,甚至有殺人之念。這種經前反應當然跟更年期不同,兩個概念。但一個星期前就開始反應,也未免早了一點兒,這樣每月至少有十日壞心情,怎麼得了。意識到這一點時,就盡量不說話,裝啞巴,用手勢表達,怕一說話稍不留神就跟人打架,結下仇恨。她很注意這種非常時期,不聲不響。前幾日跟阿桑吵跟鮑昂吵跟舒魅吵,看威尼酒店哪都不順眼兒,正是血液導致。三天前大白天和阿桑一起幫舒魅操辦開業貼對子,突然肚子疼,豆大的汗珠劈裏啪啦淌,簡直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大家都催她去醫院,她執拗不去。到外邊走不行,躺下也不行,坐也坐不住,疼得大有一死了之的心情。現在才清楚,是她每次之前必經的反應征兆。一旦出現這種現象,三到五日之後準會見到鮮血。而且,每日來潮的前一夜,渾身燥熱難耐,興奮異常,睡不著覺,必須靠兩片“安定”才能解決。這些奇異的現象女人都會發生嗎?

初潮的那一年,華柔隻有十二周歲。這是否決定了她過早的成熟?在這個年齡,很多事個人都不會料理。聽母親講,女人月經的時間一生將持續三十年左右,也就是說,她在四十二歲左右就不再流血變成幹枯的異性人?現在想來很是可怕。要知道,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紀初的女人,四十歲正是已經熟透瘋狂劫掠愛情盡顯女性魅力的旺季。

生命之血的流動曆程幾乎不堪回首,等於清醒的死亡。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死亡無處不在,張開鮮紅的微笑。那還是讀大學的時候,她經曆過了最深重最觸目驚心的死亡場景。女大學生宿舍靜悄悄,同學們都去上課。她躺在二層床上,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下來。午飯也沒吃,頭暈惡心。每當每月的這個時間,她都要停課,派人到班長那請假,又無法說明病情。上一次班長和團支書就率眾男生前來探望,還帶了一隻很好的燒雞供補養之用。她很不好意思,又難為情。課是肯定上不了,肚子疼得無法坐住。起立時必須立刻往廁所跑,稍遲一步就要出問題。紙已無法遮擋洶湧的噴散,血會隨意地由大腿流至小腿鑽出褲管流向地麵,令她尷尬和難堪。她隻好躺在床上,聽血液嘩嘩流淌,象堵不住的傷口。呆在宿舍就好,關鍵時刻能從容處置。

那是她死去最長的時間,足足有一個小時。事後她自己都很難解釋怎麼會在短時間內活過來,又死而複生。一個人死了,又活了。生和死在這麼近的間隙內,如同親姐妹。這些過程她都體驗過了,清晰明了,睜開眼時,發現世界白茫茫一片,空洞又陌生。這是再生嗎?如新生嬰兒一般打量著人之初的世界,新鮮無比。從前都發生了些什麼,已經沒有記憶。記憶的零點從現在開始,多麼好。痛苦、悲涼的童年,充滿淚水的往事都不複存在。隻到傍晚,太陽西下,黑夜降臨時,才從回憶的深處將從前一點一滴向外拽。當重新清醒地麵對白衣素裹春色滿園的現實時,她哇哇哇地哭個不停。

同學們都去上課了,坐在了他們重複不變的位置上。她從上床爬下,踩著小鐵梯下來。血液噴湧上來,再度不可阻擋。她試著,輕輕地挪動,推開門,一步步在長廊裏移動。走過灰暗的走廊,仿佛邁了一個世紀之多。她終於移到了衛生間,得以揮散積攢的血液。剛一蹲下,便感覺如同開了閘的水龍頭,嘩嘩不停。不時地,有大塊的東西落地。低頭一看,是黑紅色的硬血塊。母親說過,這些血液是因為受了涼,子宮寒冷,才導致脫落成塊的。每墜下一小塊,便會有如釋重負之感,輕鬆許多。她無法理解自己瘦弱的身軀內怎麼會包藏如此多的血,它們的源泉在哪兒?她蹲在那兒,隻當成坐著,當成一種休息。她不敢起來,怕血漿再度從褲管內遺地。蹲了約半個小時左右,直至腿部酸疼,伴隨肚子的劇痛,再也蹲不住,才起身站立。

就在這一刻,就在華柔起身站立的一瞬,她心髒突突突地連跳了數下兒,頭昏眼花,不能自持。她大睜著雙眼,生怕一閉便不能再撐開。但這種狀態已不能堅持太久,幾乎是極自然的閉合,她雙目微微合緊,就失去了一切知覺。也許她累了,再也睜不開明亮的雙眼。她被這些血液折磨得精疲力盡,需要一種歇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倒下去的,是否摔壞了什麼地方。隻有當恢複知覺後,才感覺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疼痛難忍。她被狠狠地摔了一跤,傷筋動骨倒沒有,臉部和鼻子變成了鐵青色,直到今日尚留有痕跡。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由小女孩變為成熟少女的開始。早晨上學前,竟發現廁所裏流淌著一灘鮮紅的血液。奇怪,是自己流的嗎?她呆了,呆了很久很久。而後腿開始哆嗦,無法控製。她大呼大喊著,被這奇異的現象搞得不知所措,驚慌和恐懼之至。直到母親趕來。

傻孩子,哭什麼。你長大成人了。母親很不經意地笑著,笑得很平和。

那以後她經常神情恍惚,壓抑無常,總有那麼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

勞動時,她不好意思請假,隻好隨老師和同學雙腳踏入冰涼的水稻地,老師和同學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她,看她的奇特變化和種種反常之舉。每當將屁股貼在水泥涼地麵,母親就會板起麵孔,大聲訓斥。母親說女人不能著涼,流血塊就是因為涼。年輕時不注意,老了全都找上門兒來。她藏著躲著將一卷又一卷的衛生巾和衛生紙折折疊疊,裝入書包,不厭其煩地使用又換下。她厭惡這些東西,視它們為肮髒之物。這是從自己身上流下的東西啊,為什麼這樣惡心。

女人真是怪極了,甚至十歲就開始發育。胸脯莫名其妙地凸起小硬核,很難為情。過去一直是裸著身子洗澡,由母親或父親象搓個小玩具似地清理。離家約兩公裏的大橋下,流淌著一條美麗的小河兒,華柔常和夥伴們去那裏洗浴。在那兒,她可以盡情感受大自然的氣息和魅力,不必為一盆清水變混導致洗不淨全身而沮喪。一層層的灰土甚至死皮都剝落,隨水流走,象河中的花瓣兒。或者沉入淤泥,變成肥料。清一色的女孩兒,不必為任何事情擔心,也不會受到驚擾。有時也會遭到男孩子的突襲,躲開就是,河麵如此寬闊。女兒國的小女人們,守著自己的安全地帶,揮灑無窮無盡的水之快樂。

這是華柔之後厭惡窄窄的浴盆瘦小有限的浴室的原因。

從河邊回家的某個晚上,她發現自己的胸脯也異軍突起,不再平平淡淡。換衣服時,必須偷偷摸摸。男人和女人的最初的區別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她知道了害羞,開始遮遮掩掩。有一次從河邊回來,再度遭到了母親的嚴厲訓斥:以為河幹淨有什麼好嗎?其實最危險。河裏有蟲子,可以順陰道鑽進肚子裏。還有水蛇,鑽進去拔都拔不出,它非把你吸死不可。女孩子嘛,要有女孩子的樣兒。沒聽說一女人蹲在葡萄地裏上廁所,就懷上了葡萄胎,生出大堆葡萄。萬物都是有靈的。女人與這個世界任何有靈之物都會發生反應,很正常。

天,千萬別懷上一條蛇,這可如何是好?華柔就再也沒去大河,哪兒也不去了。她結結實實地將自己封閉在家中,處處小心謹慎。因為,她已經變成一個流血的女人,隨時都有懷孕的可能。

疼,幾乎難以忍受。肚子疼,漸漸膨脹至大腿、小腿、腳,全身滲透著疼痛的麻木。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蓄滿了巨大的疼字。汗水和淚水,順兩頰,流至嘴中,鹹澀之極。這種刻骨的疼痛一直伴隨她二十年,直至今天叫阿桑的異族男人跪在她麵前無可奈何痛哭流涕。

有女朋友勸她,認定她是沒有男人所致。二十歲時是這樣,但三十歲了就不同。今天的華柔是不缺男人的女人,隻是每個區間都很短暫而已。也許,這正是要害所在。真正的兩情相悅需要一種坦蕩而無疑無猜,長久地心貼著心身體貼著身體。隻有永遠相愛的男女才能長壽,延緩死亡。華柔是這樣一種怪物,她從不期待永遠。每一次的遠離都很徹底,都痛苦不堪,減損壽命。男人隻能起到一種瞬間的疏通,之後她僵死的心會再度閉合更緊。

那些血液,不僅來自於腹下,更來自於內心。不是嗎?

這次回來,在威尼酒店,她看到了曾經的夫君,看到舊日情人蘇幻,同時看到了昔日的密友舒魅。而且,舒魅幾乎象自己當年一樣,正與流浪詩人蘇幻處於浪漫的詩之戀階段,接下來可能便是鮑昂的實質性行動。這一點她已看得十分清楚。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是不是亂了套?她有時感覺自己與舒魅這種情同手足的姐妹同時與眾多男人的這種關係簡直亂得心煩。

女人經曆完初潮,必然會走向同一個女性階段:性的成熟與覺醒。那些髒或不髒的血液,其實緊密相連。在沒有經曆之前,華柔將它神聖化了太多。以至於後來她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投入後,竟發覺索然無味兒。這是些令人疲憊的事,又不可欠缺。人們往往人心所向,那夾在性的真實與朦朧之間的某種區域創造了多少美妙,美好的朦朧。

華柔甚至想,這完全是天意。她是個舞弄文字的女人,是個作家。自己第一次的完完全全的體驗是在一個詩人身上,很富有文學色彩。詩人的蘇幻,她並沒有寄托太多具體可觸的希冀,隻是每個人都需要走過詩的年齡。蘇幻顯然不是第一次的最佳選擇。難道,非要東挑西揀才能付諸現實嗎?就象製訂一個方案,一個研究所的人潛心研究數年,決定一步一步實施。如果如同做方案,那麼不如去終身獻身科研或寺院裏的科學更合適。

之前,華柔與蘇幻已浪漫過幾個回合。他們在京都最著名的大學相識,蘇幻在讀比較文學研究生,華柔去那兒看一個朋友。很程序化的一個大學生Party,彼此均認定對方很特別,就相識,就跳舞。在談了更多更深之後,雙方都難舍難分,期待下次再聚。華柔當時寫過幾首小詩,很青春的那種,被蘇幻背來背去。蘇幻寫詩,其實從華柔開始。是華柔使他成為一個詩人,並影響了他以後的道路,很真實。校園裏的蘇幻雖風流倜儻,擁有眾多女孩兒,而且有欲死欲活之舉,搞得他經常尷尬。但他卻在眾朵花兒之中一眼認準了華柔,並放棄京都毫不猶豫地要求到了二百公裏以外的T城。

詩人的純粹活動毫無任何功念雜質的實踐的確令人感動,這種狀態在人類出沒的地域已大麵積絕跡。詩歌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很幹淨很純潔很高遠,現實中可憐又可笑。

蘇幻終於追到這座廢墟中爬起來的城市,投入了她女王的懷抱。跟許許多多的通俗戀愛一樣,他們把京都繁華大街的依偎場景帶回了T城,晝夜地延續著。就象公園裏樹蔭下那些十八九歲的少男少女,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春情澎湃,無法收場。蘇幻和華柔頻頻約會,在夜的街旁,在普通的小酒館,在小歌舞廳中。那是些幸福的時光,一去不返。相對坐在並不清潔的餐桌,彼此握住手,目光如電流激蕩。喝幾口小酒,夾幾口小菜,酒精的力量不斷加速著愛的溫度。細胞跳躍,呼之欲出。然後手牽著手,來到嘈雜的幽暗歌廳,象美國鄉村的那種。胸貼胸心貼心,感悟相互的心語。溫度真好,將麵龐緩緩貼緊,一生也不願分開。誰在周圍誰在注視,已顧不了那麼多。直至午夜時分,他們一起走向大街。走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從不覺得煩瑣的勞累。常常是走至後半夜三時五時,有一天竟走到淩晨七時。冬日的天剛蒙蒙泛亮,他們仿佛置於海上,依稀看到日出的前兆。倆人便坐到破舊的郊區長條凳上,吃跟油條喝碗豆腐腦兒,早餐就解決了。

那時的蘇幻,在T大中文係當老師。也許緣於這段沒有任何汙染的欲死欲活的感情之爭,華柔的詩藝迅速見長。她清麗深沉熾熱的愛情詩篇,成群結隊地展覽在地、省、國家級大小型報刊上。在蘇幻的鼓勵下,她萌動了結集出書的念頭。便籌集了五千元人民幣,彙至出版社,等待碩果。

大凡是寫書的人,均把能出一本自己的書當成盛事,尤其是第一本處女作。為這本艱難麵世的集子,華柔流過太多的淚水,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沮喪。一九九二年夏日,是一些貧困的時日,但異常地開放著最高意義上的愛情之花。在經曆了悲痛欲絕的退稿退款之後,她再度積蓄力量,奮勇地向心中的唯一聖殿衝刺。

退稿退款的原因很簡單,書中有些句子太不含蓄太開化,裸露著十二分的赤誠與真實。出版社不好接受,也沒有這個膽量。萬一給當成掃黃的對象處置起來,誰也不好辦。

那是很恍惚的一年,沒有錢的一年,靠借錢才出版了第一部書。九三年後時運才有轉機,應當說是相遇鮑昂之後。困境中華柔的書得到出版,更大的精神之源該是蘇幻。多少年滄海桑田她都得承認,蘇幻是夢幻世界中的引路使者。在一個特定的階段,一個男人哪怕是他的幻影都構成了一個女人的全部。她原本是要出本自己的書總結創作並慰心願,關於書本周邊的耀眼光環並未精心設計。但莫名其妙的說不清緣由的激動及影響總是客觀存在、無法消除。

詩集給華柔帶來的成功是她始料不及的,即使在熱火朝天的簽名售書高潮中。那種為一本書的衝動為所謂的追求與事業耗費的熱情與激情絕不亞於華柔與蘇幻第一次純真的愛的爆發,是蘇幻將她帶入了男性世界。但與其說是蘇幻,不如說是令眾多男女顛顛倒倒的詩歌更合適。

年輕的風華正茂風情萬種的華柔其實無任何經驗,在蘇幻之前。家庭給她幼小的教育是視女人的生命之血與性均為邪惡,是不能走至陽光下的陰暗一角。那是個沒有個性不講人性的年代,滿大街狂熱的眼神兒和清一色的服裝及單一的秧歌,都為集體地崇拜一個人一個形象一種強權的製度。政治這東西很荒唐,很荒謬,翻手為雨複手為雲,令人不知所措。華柔出生那個年代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時代的病症,直至一個又一個的男人紛紛閃亮登場,才使她漸漸蘇醒。當然,火焰一經點燃,便不可收場。

這是否與她最後的死有關?

華柔是太敏感的女孩兒,生下來就對這個廣大神秘的世界天然地熟知,並能深透其內部的韻律。生命是多麼奇特的物質,象高山象海洋象草原一樣誘人,四季蓬勃可愛的氣息。就在六歲一個漆黑的夜裏,她朦朦感覺到一種異樣的融合,如天與地。那時她還不清楚,那是這個天地中唯一的獨有的男人和女人天經地義的合二為一。如果沒有這種巨大的鋪天蓋地的結合,世界怎麼可能構成完整?這一刻,生命瞬間賦予了完完全全的嶄新意義。那個夜晚她真實地看到男人在天女人在地的震動,驚散魂靈。但女人並不是很完美的那種呼應,而是一會兒哭笑,一會兒咒罵。最後她看到女人開始厭煩,而男人窮追不舍,不停地進攻。後來女人哭了,女人說男人一點兒都不體貼她,她忙了一天很累很累。人們在累的時候會想到它,煩亂的時候會想到它,無法排解的情緒下亦會想到它。它是美妙的一刻,可惜無法持久。

那時的華柔痛恨在天為上的那個男人,咬牙切齒地憎恨著。她隱隱地意識到一種欺淩,被侮辱之感。為什麼女人非要接受男人無休無止的壓迫與蹂躪?她不知道近乎於虐待的行為裏深藏著那麼多原始的快樂。童年親眼目睹的可算作不公平的男女之事是導致她日後很漫長的青春時節無法接納男人的一個重要原因。那時,模模糊糊的精神上的搏鬥與選取更為重要。

豐富多采的華柔,在最好的時光裏有過無數次浪漫的相遇,但均為徹頭徹尾的精神之侶。男人們在衝動的時候要求她,甚至已至門口行將走進的時刻,她都能巧妙躲過,化險為夷,不能不算一種本事。關鍵在於自身,能否抵抗。她是不是需要,為什麼又能抗拒?主要應歸於麵對眼花繚亂優劣不一的眾生,她無法選擇。或許是優秀的人們太多,天之外仍有天,她怕自己不能安於現狀又這山望著那山高,不停地更換男主角,那可就天下大亂了。

後來她明白,自己是那種不可能固定於一個角色的女人,她需要姿態萬千的各種形象語言行為來豐滿自己。既然不能斷定眼前的人非要不可,就隻好等待。等待其實是漫無邊際的浪費和消耗,因為她要等待的是一個群體,是一個整體。既然不能取舍,就一個人獨守。而且,華柔把第一次的感覺想象得太完善太高遠,甚至時間地點場景都要講究。日後以便回憶什麼的,有點劃時代的味道。

是啊,她都等了那麼久,不能白等。然而當真的與經曆正正規規的浪漫曲的蘇幻進入程序時,她沒想到會是如此簡單甚至尷尬平淡無聊,全部的感覺是疼痛,應當說是劇痛。

冬天的原野寸草不生,一派蕭瑟。冰冷的長夜,她終於未能拗過年輕氣盛的蘇幻。他怪她,將他折磨得太久。蘇幻將疼痛給予了她,就拍拍塵土走了。那一年她二十六歲。

蘇幻至今大概都無法相信,自己是華柔的第一個男人。因為,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過後,竟然沒有發現鮮豔的觸目驚心的的血跡。

華柔也弄不清血都流到了哪兒?一次血的記憶突然啟發了她。那還是大學三年級的一次室外八百米體育考試,一向不熱衷體育運動從未鍛煉過的她被逼上梁山。她跑得氣喘籲籲,幾乎堅持不住。但要求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學校不能容忍她病央央地讀書,便強製執行。當汗流浹背地跑到最後時,她忽然感到了腿下一灘粘粘的液體湧流。手一摸,嚇了她一大跳。天,怎麼出血了?是不是腿破了,磨破的。也不到月經周期,時間差得還遠。於是她匆忙跑回宿舍,墊好衛生巾。正準備去醫院檢查時,血突然就停了。她發現實際上隻流了很少的一點兒血,並不是突發的月經。奇怪,怎麼回事?反正也沒病,過去就過去了。她又很快投入到學習之中,重新恢複了以往的歡笑。隻是多年後華柔都無法抹掉腦海中那灘血的印跡,那種奇特的淺淺的無比幹淨的血的顏色,是她一生中見到的最淺最淡的血,清澈幹淨得如石底兒小溪。在與蘇幻曆盡漫漫冬夜後,她幾乎可以斷定自己脆弱的處女膜早在八百米的考試中就已失去,天然地喪失,絕非人為。那一年她十八歲。

如果不是後來蘇幻一次又一次地溫柔,她可能會在童年的深惡痛絕之上再添一筆憎恨。但沒想到蘇幻如此本事,將她開發得日益美麗動人。她真切地感受了快樂,又親眼見到鏡中的自己漂亮起來,紅光滿麵。她幾乎對蘇幻充滿了感激之情,這感激的主要成分卻是他的美容功效,仿佛超過了他們曾經刻骨銘心的精神之戀。

人就是人,有思想的高級動物。其實人類,在整個自然界中,是可恥的最不道義的。動物性發作,甚至不如動物。動物性的許多醜陋行為還要冠之以諸多動聽的借口,堂而皇之地相互接受欺騙。人怎麼就可以吃大大小小的動物,凶殘可怕。而動物世界一旦襲擊人類,便會群情激憤,揮舞獵槍不除掉決不罷休。

天開始下雨,秋的涼意入侵骨縫兒,預示著冬之蒞臨。冷的時候,往往想家,思念親人。華柔這樣永遠沉浸在悲喜交加多愁善感中的女人便更加敏銳地意識到了氣候所引發的多變心情,大風大雨的冰冷裏,再次發現了自身的渺小和嬴弱。

如果沒有愛,人們如何生存?愛是什麼,或許就是孤獨加上脆弱之後的解脫,是人們輕鬆自如的活動場所。一個人麵對大街熟悉的麵孔陌生得恐怖,每日重複生厭的客套;一個人獨坐黑房間的一角,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頭腦發暈。這個時候便有一種渴望,自然的需求,應當是有一個人來填充漫無邊際的虛無。否則,日複一日地無所事事和忙碌,已心如沙海,沒有水分如何過活。華柔在這個時候就會追索生命的終極意義,就會想象自殺。

這是一個中秋節。這個思鄉的節日裏華柔漫遊至一個極邊遠的小鎮。一個人走,一個人過,仿佛很合她的習慣。小鎮的燈很暗,人漸稀少。小地方的人們很幸福,把中秋當成春節那麼大的節日來過,關在門中獨享熱鬧。在這個幾乎被人遺忘的部落生活多好,無人幹擾。於他鄉過了多少個中秋,已記不情楚。在鎮北部一個農家小院裏,伴著進入秋季以來最冷的冷風,一個人思念遠方,思念無法道清的模糊。夜那麼長,所以我把每一盞燈都點亮。耳邊縈繞著這綿綿的歌詞,她將能夠找到的蠟燭都點燃了。紅彤彤一片,映照臉龐。天地瞬息博大,溫馨如夢。

外麵的風很響。在他鄉,是否會有人與她同樣的心情獨自神傷?是否會闖進來,不由分說地與她分擔淒涼共享圓月的完美?

華柔沒有想到,這本費盡千辛萬苦折騰出來的書居然如此漂亮,應當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那時的民眾,都還不太熟悉華柔,因此需要自己宣傳自己。再說書要推銷,朋友們擔心花出的錢收不回來。但如果賣掉,也許還能賺錢。賺不賺錢華柔倒無所謂,在沒錢的日子她也並不在乎錢。她需要的隻是效應,如果鮮花和掌聲與錢相比,她更願要前者。一九九二年的五千元錢對華柔竟然那麼重要,是如此大的數字。這點錢與她後來所擁有的財富相比,簡直不如零花,一日就能耗光。此一時彼一時,真不好說。後來過慣了富足日子的華柔是再也無法去過從前五千元出書的時光了,即使身無分文也十足的“款”相,沒有辦法。華柔回顧自己的路,感慨萬端。關鍵是開始,是第一步如何走出。也許走出去,就柳暗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