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追求死亡(3 / 3)

這段時間,是她事業的頂峰。鮮花和掌聲滾滾而來,再度飛至天空。她為此而感激鮑昂,感激他實實在在的感情。鮑昂有什麼不好?她難道不該安心於他的羽翼下。回報他嗎?

從此華柔,以每年出一本書的速度遞增著數量與質量。望著曾經寫出的幾麻袋廢稿均發表與張揚出去,她更加風光。在人們風起雲湧使用電腦寫作的時代,她謝絕這種現代化的方式,頑固地用原始的筆來寫。走在大街,細心的人們一眼便能相認,跟電影明星似的。隻是半年後,她不再也未能出門,於鮑昂在T市買的新居中趴了一年之久。

生個孩子,的確是件很麻煩的事。

出書,作品研討會,獲獎,大麵積的廣告宣傳,對於一個剛出道的年輕作家來說已夠滿足,這一切若沒有商業性的金錢支持,恐怕也難成。因此時下的文學,已變得不那麼純淨;時下的愛情,也不一定那麼潔白。難道,清苦地不吃不喝一味地寫作才是人生?華柔可不願這樣,盡管心底矛盾重重。

衣冠楚楚地走上電視屏幕,給眾多青年和少年男女講愛情故事,已不新鮮。當她在幽雅黑暗的直播間中頭戴耳機,滔滔不絕地大談愛情與詩,偶爾接一個崇拜者的電話,並且長時間與年輕的男孩兒交流,該是很打動人心的事。有一次去直播間,兩個公安局的朋友護送,滿氣派的。剛從現場走出,被一輛紅紅的夏利出租所載,女司機聽完她的第一句話便驚喜地喊起來:你就是電台裏剛講完的華柔吧?我的收音機剛播完,於是連出租的錢也沒要,並且以後常來接她,竟成了好友。

她還記得獲獎的那段時光,令人激動。全省幾卡車的詩集,她的票數最多。那時可沒人知道她,也沒有金錢效應。完全是憑實力,憑她新奇陌生的情懷和詩集獲得榮譽的。這一切怎不令人滿足?外界的宣傳固然重要,但她知道自己骨子裏就是一個純粹詩人的材料。

作品研討會時,資深而德高望重的老評論家均表現出對這位青年新秀的喜愛。一位老者與她翩翩起舞,風度姿態震驚全場。後又跳到許多地方,跳得情意綿綿。那一刻她意識到文學詩這東西是沒有年齡界限的簡直是火焰。研討會的紀念品:一個漂亮的小包,遞到了各位手中。她對各位參加者說:提在手中,到市場買菜用吧。眾人大笑。

之後,關於文企聯姻的更熱鬧的大會再度舉行。鮑昂沒有參加她的研討會,卻趕回來參加了這場盛會。企業代表由鮑昂發言,文學界代表由華柔發言,省委還出席了一些重要領導。文藝界的確需企業的扶持,是實實在在的扶持。而鮑昂和華柔,便是實質性聯姻的典範。會後,鮑昂的公司讚助給省作協的二十萬元人民幣,由此鮑昂和華柔的名字經久不衰地展覽在報刊之首。

華柔是挺著一個尚未顯山露水的大肚子來風光這一係列由鮑昂導致的盛大活動的。她在經曆了四個月的反應之後,於第五個月方顯出一點跡象。這大概與她身材好有關,基本不破壞原形。也可能與生男生女有關,女孩兒凸起的體積較大,男孩兒較小。而且生女孩兒懷孕時較笨較懶,生男孩兒較輕盈。女孩兒在母體的子宮內是背朝母親胸朝外的,說明了一定程度上女孩兒注定是他家之人的定義。男孩兒在母體的子宮內是背朝外胸朝裏的,也說明男孩兒要將媳婦娶回家來養母親這一傳統。但現實中的情況也沒準兒,因人而異。

華柔真是個處處不順的女人,表現在個人生活上。大部分女人懷孕反應,也就一個月的時間,有的甚至幾天就過去。但她不行,自始至終地反應著,強烈地嘔吐著,很難吃進東西。後來折騰得麵黃肌瘦,幾乎破相,仿佛變了一個人。

六個月後,華柔略微有了點好的心情。她感到腹中有生命在跳動,不停地跳啊跳。小手小腳丫,正漸漸成型。一個嶄新的生命就這樣經過時間經過母體溫暖的孕育而成功,多麼激動人心。她聽到了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不久就會脫胎而降臨人世,痛苦便顯得輕了許多。她不斷地撫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象觸到了心愛的孩子聖嬰般潔淨的小小胴體。

這次的生孩子不同於以往的流產,那是死亡的降生,而今日的大生產,是她曆史上最壯觀的場麵。所有關心她愛著她的親人朋友乃至崇拜者均焦急地等候在產房外,盼望順暢的鼓舞人心的大好消息。從肚子疼開始,她就登上了產床。醫生在檢查完之後告訴她:胎位不正。這是導致她劇烈疼痛並且三小時也未能產下的原因。醫生說,一般孩子都是小蝦米般蜷在子宮中,兩個小拳頭緊抱頭顱。生產時先出頭,後出腳,這樣就能較為通暢。但她的孩子,恐怕要先出腳後出頭,出腿之後有可能在脖頸處卡住,造成極大的困難。輕者給母親帶來巨大的痛苦,重者甚至會造成母親和孩子均保不住性命的惡果。

疼,巨大的疼深入她骨髓的深處。出乎意料的狀態開始了。先邁出腳的孩子正吃力地向外蠕動,十分艱難。用力,用力!醫生高喊。她雙手抓住冬季掛滿冰霜的玻璃,死命地劃著,聲音刺耳。口中緊咬一塊髒髒的枕巾,直至咬得七零八落碎成布片。半小時後,仍不見頭下來。此時的她已精疲力竭,竟消耗得昏暈過去。關鍵之時,醫生問鮑昂:要母親還是要孩子?他果斷地作出了回答:要華柔,不惜一切代價保住華柔。

醫生朝她晶瑩透明的肚皮上打了密密麻麻的數針,可能是催產素之類或別的什麼藥劑。接生的工作繼續進行。同時給華柔注射了強心劑,以防她再度昏死。又經過半個小時的緊張努力,孩子終於從母腹中拿出。“哇”,伴隨清亮的嬰兒的哭聲,華柔臉上綻開了虛弱的微笑。母親和兒子雙雙平安,令人震驚並驚喜之至。醫生將八斤重的華柔的兒子與她的紐帶剪斷,塞進嬰兒肚臍。浸泡在羊水中的孩子終於見到天日,醫生用藥水洗來洗去,幹幹淨淨地送至走進來的鮑昂手中。

突然,又一樁意外發生了。華柔在迷起眼看完兒子和夫君之後,再度感到眼前一片幻覺之海,無數精靈翻飛不停。她微笑著以一個表情緊緊地合上了雙目,動彈不得。而腿下,大灘大灘鮮紅的血液噴泉般地向外湧流,不可扼製。

她累了,或許想休息一下。經過九個月不息的折磨本已消耗得差不多,生產時的萬般不順又折磨得她幾盡邊緣。她真的該歇一會兒了。不然,出去後肯定要麵對太多事情,無法安心休養。華柔注定了轟轟烈烈地無法停住腳步而一世風光。快,緊急搶救!醫務人員再度投入了緊張的忙碌。由於失血過多,急需輸血。鮑昂衝上前伸出了胳膊,但因血型不對,無法使用。找來找去,找到了一個醫院裏燒鍋爐的男人。此人近五十歲,身強力壯,恰好吻合華柔的AB血型。又經過一番緊張的輸血救護,終於止住了小溪般流淌的鮮血。男人的強勁的血質緩緩流入華柔的脈管,使她再生。後來華柔才知道,這個過早就與她有血液交融的奇特男人叫石巴,後來進入威尼酒店做采購和警衛。那時的她還不知道也無法預料,自己會與石巴發生那麼多淋漓盡致轟轟烈烈的故事。後來一想,才感到實屬命定之緣。

華柔在生下兒子之後,便被鮑昂安排在他T城的一間新購置的公寓中。或許是他有意如此,公寓緊鄰並且麵對的是地震中已破舊不堪痕跡依然的樓架。她懷抱剛出生的兒子,日夜昏昏然。鮑昂由於太忙,又返回香港再創宏圖偉業,將她一人留在了故鄉。這是他出生並長大的城市,浸透酸甜苦辣。她仿佛尚未從生子的壯觀和傷痛中走出,死亡的幻覺便永恒地籠罩著。終於有一天,年輕的心情複雜紛繁無法壓抑和控製的華柔將兒子托給母親,毅然出走,走到了日思夜想的世界屋脊——西藏。

第一次到威尼酒店,是被邀請參加開業典禮。一直對鮑昂的商業活動無興趣的她匆匆一夜就走了,身邊還陪著強悍英俊的藏人阿桑。因此第一次,並未留意剛到威尼上班的石巴。輸血是需要花錢的,便沒有過多感情負擔。鮑昂原是為華柔建的酒店,讓她不再上班安心寫作和撫養孩子,找個操心的人就可以解決日常經營了。但華柔沒興致,就隻好給舒魅了。華柔卻並不清楚自己選擇舒魅做總經理正好吻合了鮑昂的心願,如果華柔拒絕威尼,不是留給舒魅更合適而兩全其美嗎。鮑昂終究是個商人,喜歡送酒店這樣的禮物給女人正中舒魅的心思。叫石巴的采購兼警衛,卻是鮑昂請來的。

然而華柔第二次光顧威尼,連自己都未想到會掀起如此的暴風驟雨。

這是華柔精神上極度困頓的時期。她回故鄉,來到威尼酒店。一切都不再是從前,一切均麵目全非。她看到鮑昂和舒魅正如火如荼,不可挽回。倒不是嫉妒不是仇恨,而是深感自己的多餘和可憐。她相信過不了多久,舒魅就會與她和鮑昂一樣的結局,因為她知道舒魅的性格特點中很大一部分與自己相似,又有所不同。蘇幻已遠逝,鮑昂已行將遠離,叫阿桑的藏族男人不過是小小的插曲,隨後再度厭倦,將他昔日的純樸與原始均視作了愚昧和無知甚至粗俗。感情上的虧空促使她迫切需要一種補充。對於各個時期的不同男人來說,蘇幻給了她少女時代最浪漫的詩情,鮑昂則給了她太多的物質享受,小插曲阿桑等眾多男人令她新奇。而眼下的石巴,卻給了她一個飽經風霜的成熟男人一生的激情和生命力。讓她最後一次領略迷人又刺激的生命風光,那些最隱秘的部分。

石巴一直住在舒魅率員工為他特意搭製的小木屋,它宛如獨特的風景,守望在圓形的高樓大廈之側。這道別致的景物強烈地吸引了華柔,令她魂不守舍。

一個傾盆大雨的午夜,華柔漫步在威尼大院中。她難以描述清楚自己內心的苦楚和虛空,渴望抽打和痛快淋漓的撕裂。這時石巴走出了小木屋,裸露著強健的身軀,隻穿了一件小小短褲。一道閃電襲過,照亮了生命隆起的男人,也照亮了形影憔悴孤苦無依的女人。兩道目光同時對視,便有又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石巴用鐵鍬鏟煤的一雙手突然於半空凝固,被眼前黑衣素麵幾乎淚雨瑩瑩的美麗女人所打動所震驚。而華柔,目不轉睛地盯著石巴,血液立刻海一般席卷周身,她幾乎不寒而栗。一瞬間,雙方均感受到一股力量,類似於神性。年輕的饑渴的華柔緩緩伸展開花枝般的細臂,而幾乎為女人空置與閑散了一生的石巴便毫不猶豫地接納了上蒼的賜授。

又一道更強烈的閃電劃過,兩個旺盛的生命抱作一團,在大片黑亮的煤堆上。也許因為雨的緣故,歌廳裏的人們早已回家入夢,隻剩下石巴一人留守。整個大樓連同小木屋都歸他了。石巴和華柔,忘乎所以,相互纏繞,交融。在一刹那,雙方均仿佛再也無法分開。這是個純粹的男人,純粹得如同山裏的莽漢,不食人間文化,尚未被汙七八糟的說教和陳規浸染。真奇怪,這個近五十歲的單身男人。她知道,她缺的就是這些,就是這種最直接的沒有任何理由的天然占有。

尖利的叫聲源自於內部,被粗粗的氣息頑強地包裹。這些怪異的生命之音與天地的電閃雷鳴相交織,構成完美的交響樂章。他抱緊她,敏感地摩擦出強烈的灼人的火焰。待最後的他釋放完積攢了幾十年的能量時,她聽到他刺耳的聲音如山林伐木又似海浪拍岸,持續了大約十幾分鍾。終於暫停,雙方才看清彼此的麵孔。華柔的長裙已成了碎布條,迎風起舞,如吉普賽女郎。他打量自身,發現自己如青銅雕塑。當兩個人均注視腳麵,才發現被煤染黑的腳下,混合著山澗一般的液體,正與雨水和煤水混合流淌,並散發好聞的氣味兒。石巴和華柔相視一笑。

兩人就站在雨中,任雨水淋浴,衝洗自身。用青草鋪就的地麵上,華柔新鮮無比。她仰視石巴,深望這不朽的男人,渴望自身的不朽。他呢,恨不能整夜整夜地永不停息。真奇怪,哪來這麼多的能量得以釋放,濃度不減。她聞見了他各個時期各個階段的氣息,複雜得難以破譯。她知道一旦自己滋補了這些養份,便會更加迅速地花兒一樣鮮活,生機勃勃。就如同青草,沒有土壤裏的空氣水分和施加的肥料,怎麼可能茁壯?

石巴將滿地的青草拾起,編成一個個蔥綠的花環。一個戴在她頭頂,一個放在她身上。多漂亮的綠色生命,他端坐於地上,左右欣賞。隨後,他點燃了花環中伸出的一角,美麗的華柔便成為冒青煙的新娘。石巴說,這樣就好了,可以熏走蚊蟲,不再挨咬了。他真有辦法。

但石巴沒有想到,這個場麵這道最美的風景卻成為一種預兆。一個月後的新娘便真的於頭頂冒起了青煙,那是在墓地之上。

從那以後,華柔每夜均溜出自家的大門,驅車五公裏至酒店,與石巴頻頻約會在小木屋內。酒店裏的員工均驚奇地目睹了石巴的變化,他的變化巨大,幾乎不是他,變了一個人。但用華柔的話來解釋便非常簡單:石巴並沒有變,他本來就應當這樣。

石巴在威尼,可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別看他的工作不起眼,卻樣樣重要。看門兒沒人不行,酒店裏沒人維持秩序根本不行。他以不怕死而著稱,令遠近的各道害怕。打掃衛生不能無人,餐飲業最講究這個。而這采購,離了他就更不行。精力過於充沛的石巴既使被廚師長安排一個中午買六趟菜,也不覺累,別人肯定受不了。當愛笑愛鬧的辦公室主任韋能問他:不行了吧?他卻擦擦汗:沒問題,堅硬著呢。

沒有相遇華柔之前,石巴有個習慣。每天下午客人吃飯走後,尾隨店中小姐去公園等地。烈日炎炎,驕陽似火,他不怕熱,跟在別人後邊觀察,每個中午都如此。後被大家發現,覺得很不可思議。也許因為他有勁兒沒有地方用,也許是一輩子未見過女人,過過眼癮之故。但總經理舒魅常常聽到他的報告卻是這樣的理由:某某作風很不好,經常換人。這樣下去,酒店不是全亂了?

的確,石巴無家,他將威尼視為家。他很珍惜在酒店工作,從操心程度看,比經理毫不遜色。這樣,員工們都親切地稱他石經理,他也不謝絕。舒魅和韋能均看得很清楚,石巴完全能勝任一個酒店經理的角色。知道石巴經理的人都清楚,他當過大隊長、支書。後當煤礦工人,成為年輕的礦長。進礦山機械廠後,又做車間主任、副廠長等職。而促使他離開工廠再度回到農村的理由常人又不能理解:在煤礦工作危險,死得快,還是種地保險。那時的石巴便先驗地選擇了鄉村的清淨而無為無紛無擾,一過二十年。五十歲時又再度離家,並交上了絕頂的桃花好運,難道不是命中注定天之指點?

然而好景不長。天賜的天使般的女人與他共享了十分瞬時的歡樂後便撒手離去,在她是一種必然。而對於他,卻永恒地寒意刺骨。青春伊始的五十歲的石巴,突然就相遇三十歲年輕的死亡。是不是他害死了她?他胡思亂想。

華柔注定選擇非自然的死亡,這是她自己很早就給自己算好的命。到華柔這種程度,已經可以模糊生與死之界限,早已將死這件事看得無足輕重了。她感到生命有一個限,因人而異就有不同的年齡。而她就已經達到了這個界限,和她理解的三毛一樣,再向前走已毫無意義。為此,她每天都在琢磨死亡的方式。但當真的相遇死亡,依然會恐懼。比如那天她一個人走在大街,親眼看見一輛藍色的大卡車將騎自行車的青年撞倒,擠在路邊,連白色的鐵欄杆都擠倒。這個場麵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男青年麵朝土地趴臥在那兒,大灘的鮮血觸目驚心。這難道是人的血人的血嗎?人體內居然有這麼多血,流出去就沒了命。肯定死了。她聽見路邊的人嘮叨。男青年的一雙黑色布鞋飛出好遠,象被遺棄的小舟,無可奈何順水漂走。這麼多的血啊,原來生命就是由血來灌注。她告誡路過的行人,不要湊到這兒看熱鬧,別在這兒做事,如果你還想繼續生存。尤其是女人,別有事沒事往這兒跑,來也不能久留。因為男鬼要抓女人,特別要拽漂亮的女人,一起走進地獄。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想象那灘血,猛地抬頭撞上一個男人。這男人一半臉正常,另一半臉則紅腫得變形,眼睛如小黑洞。太可怕了,怎麼會誕生這樣的畸形。她開始頭暈,拚命跑起來,朝東的方向。她找到一個垃圾箱,嘩嘩嘩浪滔般地大吐起來。

這樣敏感細致如此在意天上人間在意生死的女人會選擇自殺,誰都不會相信。但華柔,的的確確是以花兒一般的怒放行將飽滿得果實欲墜的季節,滿懷信心地自殘自己的。在眾人看來,實在令人費解。

更多的時間,她均處於情緒不佳的狀態。想象死亡,也許可以一了百了,結束眼前的一切。她已經什麼都不缺了,什麼都擁有或擁有過。世界上最多能有百分之二十的人過她這樣要什麼有什麼幾乎可以毫不猶豫的日子。那麼她缺什麼呢?房子是自己買的,車也是自己買的,還擁有丈夫、情人和兒子。作為一個女人應當體驗的全部她都體驗過了,人生的多種滋味已經覽盡。難道,這恰恰是促使她選擇死的原因?

偶而,在死的門檻,她也停頓那麼一會兒。靜坐白色調的空間,白色的自己舞文弄墨的桌子閃爍白光。端詳自己白白淨淨的纖手,它們溫柔可人,又創造出那麼多的力度。抬頭看看窗外,陽光正射進來,很是燦爛。多暖和的陽光啊,難道不應當為陽光而多活些時日嗎?然而內髒空空,腹中空空,她感到徹底的虛空襲遍全身,侵吞著她的每一個弱小的細胞。

她目睹過鮑昂商場上的激戰,那種欺騙相串的欺騙,陰影寒人。接著,好友舒魅也成了十足的女商人,裝模做樣地向全世界賣笑。也許別人會說,她華柔已擁有一切,才不屑一顧,才會以貴婦的氣質掃描別人進行的肮髒交易。體現到個人的身上,她恰是交易品之一,對於鮑昂。她為自己的不潔而惡心,為自己的喪失而難過。應當說其間是有情感因素的。但這種良莠不齊的交織令她更加矛盾和痛苦。商場上沒有什麼真東西,對於潔癖的她來說無法容忍那麼多的虛情假意,她看到和聽到的一切。她為財富活累了,她為精神也活累了,一切的一切均毫無意義。

這樣的社會這樣的人類,難道還能讓她與之共舞共存嗎?人有他們自己的秉性原始的無法更改的個性,你又奈何?千百年來“人為財死”“人為自己”均是約定俗成之規律。不要過高地要求人。她唯一的辦法和做法就是遠離人類,那麼死亡便是唯一的選擇。

孩子,她的孩子。也許最難以割舍。但想開了,也就沒有什麼。其實父母生孩子,所謂的母愛父愛根本就不是無私的。他們更大程度上是為自己,有個真實的玩具有一種寄托而獲得快樂。孩子有鮑昂,一直在爺爺奶奶那,也不需要她。

似乎是她多年來一直追求的目標。死亡從哲學的意義上是最美點是最高峰,是人們一生奮鬥的終點。為什麼要躲避它呢?每個人都麵臨同一個目的地,不過時間的遲早而已。

她實在不能再過從前的日子了,又沒有任何別的日子可以過。

情人那些情人們呢?他們會為她撒下一腔熱淚嗎?她真真實實地愛過他們中的每一位,後都相繼走遠。活過了做過了就好,就不悔。這之中肯定會有人懷念她想念她,直到與她一樣進入終極。

華柔獨坐陽台,向很遠很遠的西天望去。該選擇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呢?投河投井投海,稱為溺水而死,是一種很古老的方法。而且,不需要任何輔助。她見過溺水的死屍,那是大學裏的一個同學。這同學也說不清什麼原因,獨自坐火車,走了很遠才來到叫鬆花江的江。她身上,還揣著所愛的人的照片和禮物。至今說不清楚為什麼,就不去說了。女屍被水浸滿,腫漲得麵目全非,根本辨不出是誰。曾經嬌好的容顏不見了,徹底變形,模樣極慘。不行,還是不要選擇這種方法,應當保持舊有的容貌,不被破壞才好。否則很醜的樣子到陰間的另一個世界一定沒人喜歡,沒人愛。

古時候,沉河是懲罰人的酷刑。起因於最初的安撫水靈,人們認為水有靈魂,隻有奉獻犧牲才行。後來就在一定的時間往水中供奉物品,死囚投水便有活人祭祀的意思。凡利用巫蠱之術害人的,要背一隻黑色的公羊、拖著一條狗,一齊沉入深淵。溺死刑還有一層含義,古人認為水有淨化的作用,可消除罪責。一般死囚的水用河水海水等活水,而不用池水湖水等死水,怕死囚的靈魂沉入不流動的水中不能淨化和解放。

其實,華柔是非常喜歡水的。她喜歡以水為家,自由漂泊,很符合其流浪天性。隻是死後的形態變得醜陋不能容忍,便隻好排除了。這個時代已沒有信任沒有愛情可言。用舒魅的話來說就是今天還抱著你,明天就不知投向了誰的懷抱。男人如此,女人也不例外。華柔不僅對鮑昂蘇幻阿桑石巴等眾多男人失望,同時也對自己和舒魅一樣失望。她不能容忍自己和眾男女均變成眼下的模樣。

上吊,又名縊死。即絞,古人稱磬。是一種很民間很普通的自殺方法。舊中國稱為斬,西方稱為絞刑。據目擊者講,這種刑法令人痛苦。有的死囚居然能活過來再度上絞架,此類大多是絞或窒息而死。十至十五分鍾還能聽見心音,可見需要一個漫長的死亡過程。死囚非常醜陋,臉部肌肉塌陷、腦袋耷拉在軀體之外,由於壓力增大而暴突雙眼,動脈大出血並舌頭變形。大腿垂吊晃蕩,毫無生氣,散發屎尿的惡臭和血幹的過甜氣味,那是由於失禁之故。這種痙攣狀態,很是痛楚。後來人們自殺用此辦法,一根繩子就能解決問題。但吊死人的地方有個說法。縊死鬼常會找上門來,拉上渾然不覺的人迷迷糊糊上吊。有人說,凡上吊死的,應在未解下時在吊死者腳下做一記號,把死者解下時就應用石頭壓住記號,解下人後立刻挖那個地方。挖下二尺三尺,最深九尺,一定會發現埋著雞骨頭或別的骨頭類,取出來燒掉,就不會再有人在那兒上吊了。這說法挺有意思。但華柔決不會選擇自縊這種方式,延長本已痛苦的痛苦。雖然能保持完完整整的身體,但也恐怖之至。那樣很疼,屍體又四散怪味,人見人躲,不好。

華柔需要慎重選擇,就象她剛出生睜開眼看世界一樣,亦如她選擇一個又一個男人一樣地精心。她需要讓結尾輝煌燦爛完美如初。

前段時間,一個朋友的弟弟被火車撞壞。奇怪,隻聽到汽車等車禍,很少聽到火車之災。後來,聽這兄弟躺在醫院裏描述,他看見的火車是靜止的,而當時的火車就直直地衝他開了過來。有人說他中了邪,中了魔。可能是這樣。華柔想,肯定三天或五天前那兒壓死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呼喚他,他才會看到行走的火車呈靜止狀態。曆史上臥軌而死的人很多,尤以想不開的女人為多。這種自殘不同於上古的車裂,那是將人頭和四肢分別拴在五輛車上,以五馬駕車,同時驅趕分向奔馳,撕裂肢體,俗稱五馬分屍。這是一種刑法。而今日的鐵軌之碾,也並不亞於上述。被隆隆的車軌壓過之後,頭腳四肢等分散而開,血肉模糊,找不到完整的自己。這太慘。人生下來是完整的無論是以水或泥或其它東西捏成或構造,均是完整麵世。不能隨便就碾成粉末,碾為碎片。起碼應還人的一個本來麵目。

她是不會臥軌的,誰會她都不會。她不能想象碎屍萬段的自己,生前是如何的完美,一生都在追求完善。還是考慮其它的方式吧。

服毒或毒死他人,也是曆代常見之事。古代的鴆毒,就極其厲害。傳說鴆鳥專門吃毒蛇,毒性便滲透到鳥體的各個器官,不僅肌肉內髒有毒,連喙和羽毛浸在酒中泡,便成為毒酒。人飲少許這種酒,會立刻斃命。後來人們又用信石,又叫砒霜,作為毒藥。西方則用鴉片,後用安眠藥。道教的煉丹術,就是煉就“不死藥”或叫“長生藥”的。即將鉛汞與其它藥物配置後冶煉,初煉品叫“丹頭”。對“丹頭”進一步燒煉,就是丹藥,即所謂的仙丹。道家便有“先服草木以救虧損,後服金丹以定無窮”,其實不一定完全如此。有的服丹中毒而死,亦被稱為成仙。華柔曾無數次想象過安眠藥的方式。曾一度在醫院要過兩瓶這種雪白的小藥片,終日猶豫不決而未服用。許多名人都是這樣了結自己的,似乎文雅又體麵。但她不太想這樣,覺得太死氣沉沉,毫無生氣。一生都浪漫無度的她怎麼也要選擇一種浪漫風情的死亡方式,才更象她自己才更符合人物的終極走向。

華柔就這樣眼望窗外,向更遠更深的天邊無窮無盡地遐想。

說是現代化都市裏,流行跳樓。時下的樓越來越高。越跳就越保險。萬無一失,必死無疑。這商業的發達時期,自殺也極其容易。她沒有親眼見過跳樓的場麵,卻在電影電視裏見過。這種情景,大概跟臥軌沒有太大區別。不是粉身碎骨,也屍骨難全,一定慘不忍睹。關鍵是她不敢跳,無法跳下去。盡管幻覺的海洋裏多次想象過自由落體的優美運動,但那麼深刻地向往著死亡,真是不可思議。

火可以焚毀一切,也可以用來殺人。古代焚人的辦法通常是這樣的:地麵立一個木柱,周圍堆上柴薪,用鐵鏈或麻繩將死囚鎖縛在柱上,兩手反捆。也有讓死囚坐在柴薪上的。柴薪堆得很高,火勢凶猛,死囚迅速化為灰燼,然後將骨灰撒向河川或揚向天空。也有將全身澆上汽油,再點火,死後更加麵目全非,慘不忍睹。還有類似於火的方式。即將自己捆滿鐵絲,觸向高壓線,被電流擊死。這種方式也與火有關。也有一種火死的現象,稱為自焚。是指人體沒有同外部火源接觸,內部發生燃燒化為灰燼,而灰燼周圍一切可燃物體保持原樣。這種現象似乎難以解釋。更多的現代人,出於為某種正義獻身為某種情感殉難,獨立於某廣場,用火自己燃燒自己,也是一種火焚之死。可是華柔,會選擇火焚嗎?她一定要軀體完整,一定要百分之百地完美如初,顯然不會選取燒成幹柴棒一樣的焦糊狀的,那太悲慘。

還有一種日本人的方式即剖腹之死,亦起源於古代中國。殺人成性的皇帝不高興就剖臣民的腹。後有忠臣自我剖腹,以表衷心。日本人向中國人學到了這一招,實行剖腹自殺,表示自己的意誌和勇氣。還是中國古典之人玩得花,剖腹取心或抽腸,極其惡心。剖腹終究是要證實自己,指的是自我剖腹。而華柔,有什麼必要向誰去證明自己呢?一個行將遠離看穿一切的女人,根本不需要證明,隻需要實踐。

至於淩遲、腰斬、斬首、烹烙、活埋等凶死方式,皆需要別人配合,自身是無法完成的,也隻好作罷。

她隻需要寫下一份遺囑,讓世人將她美麗的軀體安葬即可以了。是土葬、火葬、崖葬、樹葬、複合葬、腹葬、甕棺葬或是其它什麼葬,都不重要。關鍵是需要身體完整,並能保留千年萬年,在另一個世界裏永存。

此時,窗外的陽光越聚越暖。而華柔,卻一陣陣惡心難耐。這個無法悲傷的商業時代,她必須走了。她的離去象千古絕唱的長鏡頭,必須永恒地載入壯觀的生死之冊。

這是一種超出書本的方式,很藝術化。她躺在那張大床上,以潔白如雪的床單作底色。並在床的四周及表層,鋪就了厚厚的一層藥棉。藥棉散開,潔淨又蒼白,象起伏的小雪山。這純淨的綿綿雪山,誕生了她,滋養了她,記載著一個女人波瀾壯闊的一生。她要走了。耳邊想起一句台詞,再度縈繞:太陽出來了,黑暗留在後麵,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華柔緩緩地躺下,從容又安詳。她赤裸潔白的身體,回歸至母親初生她時的形狀。長長的秀發幾乎席地,披散成瀑布,展開著一世的風情與風光。她慢慢舉起細小又明亮的刀片,那張常用來切紙的小刀片,毫不猶豫地朝著腕部,那條清晰明澈的血管割了重重又溫柔的一刀。她知道,那是她揮舞過一生的手臂,那是她創造出細膩又充滿感情的文字的嬌嫩工具,它們開創過多少動人的奇跡啊!是情意盡情揮灑的源地。於是女詩人女作家不願與世人的肮髒與醜惡為伍的清純女人,任自己鮮豔奪目的血緩緩流出,染得滿床血紅,也染紅了天邊那枚衰弱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