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華燁
那座古橋,是我們要拜訪的一個“老朋友”。
歲月風雨衝刷過的老橋,默默地站在這澗水上已經有數百年了吧?帶著朝聖般純真的虔誠,帶著海浪般洶湧的情感,我用濕漉漉的目光撫摸著古橋的每一寸紋理。拱形的單孔,橫貫成橋,弧形大氣,半圓流暢。整橋皆為溪石砌築,少雕琢天然玉成。曆經千百年滄海桑田的變遷,橋上長滿荊棘,橋身亦垂滿藤蔓,萋萋荒草遮沒依稀可辨的石階和條石。橋欄已然不複存在,橋亦不再渡人,但,古橋依然躬著腰,佇立在村口,俯身望著水中的雲影、樹影、日影,把汩汩流水送向遠方。歲月悠悠,波光明滅,泡沫聚散,唯有這座老橋,站成上宅村一道永恒的風景。
“唐代尚書第,宋朝宰相家”,文友告訴我,這古村上宅,曾是唐代殿中侍禦史、吏部尚書葉裕和南宋右丞相葉夢鼎的故裏。抬頭看天,天藍得澄澈,幾近纖塵不染。透過蒼苔遍布的溪石,去尋找留存歲月裏的斑駁印記。古村的老宅子早已消失在湮滅的曆史深處,一幢幢紅瓦白牆的樓房,這裏一叢,那裏一簇,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唯有這村口的古橋,默默地靜立著,訴說著那個曆久彌香的故事……
從桃李花開又到來年垂柳吐綠,村民們把往來無阻、不受霖雨洪濤肆虐的夙願,砌進這座冰涼的石橋中。懷揣渡人的夢想,工匠們亦絲毫不吝惜他們的智慧和汗水,用掌心的血泡把一塊塊溪石從溪灘裏挖掏出來,睿智的石匠們深信:對付長流水,鐵心腸的石頭是最好的禮物。
終於,等到了石橋竣工那一日,正值那個自小天資聰穎,六歲便過目成誦,十二歲獨自隱居歸雲洞晝夜苦讀的人三十八歲喜得進士、衣錦歸鄉之時。喜鵲在枝頭嘰嘰喳喳地歡鬧。新橋下,水波漾漾,魚兒歡躍,在漂亮拱弧的倒影裏把喜慶的舞姿輕揚;新橋畔,村民向晚,日影樹斜,在翹首期待中把欣喜的目光拉長。一座橋,一座用溪石堆砌的拱橋,躬身伏臥,便把丞相的車馬從此岸渡到彼岸。橋背如弓,溪鳴如歌,曾經的惆悵溪從此不再惆悵,質樸的石橋因丞相的榮歸而擁有了“歸錦橋”的盛名。
透過蔥鬱的藤蔓,橋額上雕刻的“歸錦橋”依然遒勁有力,古橋默默,我們卻不由得浮想蹁躚:從宋代到現代,這座石橋曾渡過多少人馬?或是進京趕考的書生,行色匆匆無暇顧及橋畔楊柳依依;或是巡遊四方的僧侶,心在四海無視眼前石橋雨淋日曬;或是散學歸來的兒童,活蹦亂跳地撒一路銀鈴聲飛奔過石橋……一頂花轎,小心翼翼地上了歸錦橋,石橋的脊梁傾聽著聲聲嗩呐,轎中的新娘按捺不住內心的欣喜,掀開轎簾,轎內的風光便乍現在這歸錦橋畔了;紅日落下,昏黃的鬆油燈次第點亮,腳夫站在歸錦橋頭,抬起胳膊甩落一地的汗珠,心中對妻兒的思念讓他腳下重新生出虎虎生氣;一個布衣,帶著滿腳的泥濘,衝上石橋,步履跌跌撞撞,鋤頭不知是橫著扛還是斜著拖,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他的衣衫裏裹夾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了……
看著眼前質樸厚重的古橋,覺得它便是一頁厚實的史書,記載著一段力挽狂瀾、孤忠耿耿的青史。風雨欲來大廈將傾。當時的南宋,外有強敵壓境,內有賈似道專權,國事日非,葉夢鼎以寧海人亙古不變的正直和剛烈,一次次上書朝廷,奮起阻止賈似道欲侵吞民田的《公田法》,又奮起阻止使物價飛漲、稅賦倍增、百姓叫苦不迭的《經界推排法》的推行。奸臣當道,葉夢鼎慨歎回天無力,憤而辭官,朝廷屢次下詔授予官職,皆托病不願與賈似道等人同流合汙。直至宋端宗趙昰即位,時局危如累卵,葉夢鼎78歲高齡仍授詔命南行。白發老翁,飽受車馬奔波勞頓之苦,一心希望回朝廷效命,救國救民於水火,但終究因行到半路水道阻塞不能南下,抱頭慟哭而還,兩年後鬱鬱病逝,徒留下一份綿長的遺恨與不盡的歎息……
然故人斯去,魂魄猶存。雖曆經千年歲月,葉夢鼎的後裔族人血液裏正直忠耿的脾性依然不改,上宅村民風耿直,崇尚詩書禮儀。葉夢鼎少年時在歸雲洞裏晝夜攻讀的故事,成了後人立誌苦學的榜樣。“讀書通不通?比比丞相公”。大人們總是帶著孩子踱到橋邊,講講歸錦橋的風雨,說說夢鼎公的故事……
明代的著名大儒方孝孺曾寫有《歸錦橋柳》:“衣錦歸來氣如虹,石橋楊柳鎖春風。官袍初染非常綠,花帽爭輝分外紅。人物當思今日異,韶光還與昔年同。東君有意垂眸看,管教賢孫踵舊蹤。”
這樣長久地佇立在石橋邊,我們不由得恍惚起來,也許葉夢鼎就是這座古橋的魂吧?難道不是嗎?橋在,魂在。那麼多人不顧仆仆風塵,趕赴這裏,難道不就是為了一睹古橋的舊跡,為了睹橋思人、緬懷故人嗎?
初秋的陽光,透過橋邊那棵大樟樹的枝丫,稀稀疏疏地灑下來,落在被藤草覆蓋的橋身上,這座在歲月的洗禮下略顯古態的石橋,依然散發經久不衰的遒勁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