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何等不公正而又不講理啊!——我們隻須對一個人做出在某種程度上本來是該向所有的人都做出來才能算公正的事,而我們卻還覺得不好。因為,難道我們要欺騙所有的人才是公正嗎?

這種對於真理的反感可以有各種不同的程度;但是我們可以說,它在某種程度上是人人都有的,因為它和自愛是分不開的。正是這種惡劣的嬌氣,才迫使那些有必要責備別人的人采取那麼多的曲折婉轉,以免激惱別人。他們一定要縮小我們的缺點,一定要做得好像是原諒我們的缺點,並且要在其中摻進稱讚以及愛護與尊重的憑據。盡管有這一切,這付藥對於自愛仍然不會是不苦口的。自愛會盡量可能地少服藥,而且總是帶著厭惡的心情,甚至於往往暗中忌恨那些為他們開藥方的人。

因此,就出現了這種情形:如果有人有某種興趣想討我們的喜歡,他們就會避免向我們做出一種他們明知是我們所不高興的事;他們對待我們就正像我們所願意受到的那樣:我們仇恨真理,他們就向我們隱瞞真理;我們願意受奉承,他們就奉承我們;我們喜歡被蒙蔽,他們就蒙蔽我們。

這就是形成了每一步使我們在世界上得以高升的好運道都會使我們越發遠離真理的原因,因為人們最耽心的就是怕傷害那些其好感是極為有用而其反感又是極其危險的人物。一個君主可以成為全歐洲的話柄,但唯有他本人卻對此一無所知。我對這一點並不感到驚訝:說出真話來,對於我們向他說出真話來的人是有利的,但是對於那些說出真話來的人卻是不利的,因為這使我們遭人忌恨。可是與君主相處的人既然愛其自身的利益更有甚於愛他們所侍奉的那位君主的利益,因而他們就謹防給君主謀求一種利益而有損於他們自己。

這種不幸毫無疑問在最富貴的人們中間要來得更大而又更常見,然而就在下層人中間也並不能避免,因為討別人喜歡總歸是有某些好處的。因而人生就隻不過是一場永恒的虛幻罷了;我們隻不過是在相互蒙騙相互阿諛。沒有人會當著我們的麵說我們,像是他背著我們的麵所說我們的那樣。人與人之間的聯係隻不過建立在這種互相欺騙的基礎之上而已;假如每個人都能知道他的朋友當他不在場的時候都說了他些什麼,那就沒有什麼友誼是能持久的了,哪怕當時說這些話都是誠懇的而又不動感情的。

因此,人就不外是偽裝,不外是謊言和虛假而已,無論是對自己也好還是對別人也好。他不願意別人向他說真話,他也避免向別人說真話;而所有這些如此之遠離正義與理智的品性,都在他的心底裏有著一種天然的根源。

我認為這是事實: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彼此所說對方的是什麼,那麼全世界上就不會有四個朋友。根據人們對此所作的流言蜚語一再引起種種糾紛看來,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我還很可以說,所有的人都將……。〕

▲十九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幻想

有些罪惡是隻由於別人的緣故才盤踞在我們身上;而抽掉了樹幹,它們就會像樹枝一樣地脫落下來。亞曆山大的貞操的範例所造就的貞潔,遠不如他的酗酒的範例所造就的恣縱那麼多。比不上他那樣有德並不可恥,而沒有比他更為罪惡則又似乎情有可原。當我們看到自己也陷於這些偉大人物的罪惡時,我們就相信自己並非全然陷於普通人的罪惡;可是我們並沒有注意到,偉大的人物在這方麵也是普通人。我們與他們相聯接的正好是他們與群眾相聯接的那一端;因為無論他們是多麼高明,他們總還有某些地方是與最卑賤的人聯在一起的。他們並沒有懸在空中,完全脫離我們的社會。不,不是的;如果他們比我們偉大的話,那乃是他們的頭抬得更高,然而他們的腳還是和我們的腳一樣低。它們都是在同一個水平上,都站在同一個地麵上;根據這一端,他們就和我們、和最渺小的人、和小孩子、和野獸都是同樣地低下。

當我們的熱情引我們去做一件事的時候,我們就忘掉了我們的責任;比如我們喜愛一本書,我們就會讀這本書,而這時候我們本該是去做別的事情的。因而,要使自己記得自己的責任,就必須讓自己從事某種自己所憎惡的事情;這時候我們就要托詞自己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並且我們就以這種辦法使自己記起了自己的責任。把一件事提供給另一個人去判斷,而又不以我們向他提供這件事的方式而敗壞他的判斷;那是多麼困難啊!如果我們說:“我覺得它美麗;我覺得它模糊”或是其他類似的話,我們便把想像注入了那個判斷,要末就是相反地攪亂了那個判斷。最好就是什麼都不說;這時候別人就可以依照它的本來麵貌,也就是說依照它當時的本來麵貌以及依照他所處的其他不由我們作主的情況,做出判斷了。我們至少可以什麼都不加進去;除非是這種沉默也會隨別人所高興賦予它的意向和解釋,或者是隨他根據行動與顏色或根據聲調(這要看他是不是一位麵相家了)所猜測的東西,而產生一種效果。要一點都不破壞一個判斷的天然地位,真是難之又難!或許不如說,那是多麼難得堅定與穩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