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學的這種雙重無窮之中,宏偉的無窮性是最易於感覺的,而這也就是何以居然竟有少數人自命為認識一切事物。德謨克利特就說過:“我要論述一切”。
然而微小的無窮性卻並不那麼顯而易見。哲學家們往往自詡已經達到了這一點,但正是在這上麵,他們都絆倒了。這就產生了像《萬物原理》、《哲學原理》之類這樣一些常見的書名,這些名字盡管表麵上不如但實際上卻正如另一本刺眼的書《De omni scibili》是一樣地誇誕。
我們很自然地相信自己足以能夠到達事物的中心,而不僅是把握住它們的周徑而已;世界可見的範圍顯而易見是超出我們之外的;但既然我們是超出微小的事物之外的,於是我們就自信我們是能夠掌握它們的。可是達到虛無卻並不比達到一切所需要的能力為小;二者都需要有無窮的能力,並且在我看來,誰要是能理解萬事萬物的最後原理,也就能終於認識無窮。二者是互相依賴的,二者是相通的。這兩個極端乃是由於互相遠離才能互相接觸與互相結合,而且是在上帝之中並僅僅是在上帝之中才能發見對方的。
因此就讓我們認識我們自身的界限吧;我們既是某種東西,但又不是一切。我們得以存在的事實就剝奪了我們對於第一原理的知識,因為第一原理是從虛無之中誕生的;而我們存在的渺小又蒙蔽了我們對無限的視野。
我們的理解在可理解的事物的秩序裏,隻占有我們的身體在自然的領域裏所占有的同樣地位。我們在各方麵都是有限的,因而在我們能力的各方麵都表現出這種在兩個極端之間處於中道的狀態。我們的感官不能察覺任何極端:聲音過響令人耳聾,光亮過強令人目眩,距離過遠或過近有礙視線,言論過長或過短反而模糊了論點,真理過多使人驚惶失措(我知道有人並不能理解零減四還餘零),第一原理使我們感到過於確鑿,歡樂過多使人不愉快,和聲過度使音樂難聽;而恩情太大則令人不安,我們願意有點東西能超償債務:Beneficia eousque laeta sunt dum videntur exsolvi posse;ubi multum antevenere,pro gratia odium redditur. 我們既感覺不到極度的熱,也感覺不到極度的冷。一切過度的品質都是我們的敵人,並且是不可能感覺的:我們不再是感覺它們,而是忍受它們。過於年青和過於年老都有礙於精神,教育太多和太少也是一樣;總之,極端的東西對於我們仿佛是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們根本就不在它們的眼裏:它們回避我們,不然我們就回避它們。
這便是我們的真實情況;是它使得我們既不可能確切有知,也不可能絕對無知。我們是駕駛在遼闊無垠的區域裏,永遠在不定地漂流著,從一頭被推到另一頭。我們想抓住某一點把自己固定下來,可是它卻蕩漾著離開了我們;如果我們追尋它,它就會躲開我們的掌握,滑開我們而逃入於一場永恒的逃遁。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為我們停留。這種狀態對我們既是自然的,但又是最違反我們的心意的;我們燃燒著想要尋求一塊堅固的基地與一個持久的最後據點的願望,以期在這上麵建立起一座能上升到無窮的高塔;但是我們整個的基礎破裂了,大地裂為深淵。
因此就讓我們別去追求什麼確實性和固定性吧。我們的理性總是為表象的變化無常所欺騙,並沒有任何東西能把既包括著有限但又避開有限的這兩種無限之間的有限固定下來。
▲十一 人的兩種相反品性
我相信我們每個人就都會安定在大自然所安排給自己的那種狀態。既然我們被注定的這種中間狀態永遠與極端有距離,那末人類多了解一點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假如他多有了一點,他就了解得更高一點。但他距離終極,豈不永遠是無窮地遙遠嗎?而我們的一生就再多活上十年,豈不同樣地〔距離〕永恒仍是無窮地遙遠嗎?
在這種無窮的觀點之下,一切的有限都是等值的;我看不出為什麼寧願把自己的想像放在某一個有限上而不是放在另一個有限上。單是以我們自身來和有限作比較,就足以使我們痛苦了。
如果人首先肯研究自己,那末他就會看出他是多麼地不可能再向前進。部分又怎麼能認識全體呢?可是,也許他會希望至少能認識與他有著比例關係的那些部分了吧。但是世界的各部分又全都是這樣地彼此相關係著和相聯係著,以致我確信沒有某一部分或者沒有全體,便不可能認識另一部分。
例如,人是和他所認識的一切都有關連的。他需要有地方可以容身,有時間可以存續,有運動可以生活,有元素可以構成他,有熱和食物可以滋養他,有空氣可以呼吸;他看得見光明,他感覺到物體;總之,萬物都與他相聯係。因而,要想認識人,就必須知道何以他需要有空氣才能生存;而要認識空氣,又須知道它與人的生命何以有著這種關係,等等。火焰沒有空氣就不能存在;因之,要認識前者,就必須認識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