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無論何人手裏尋到真理都會舉手歡迎,並表示親近,而且會輕輕鬆鬆向真理投降;當我遠遠看見真理向我走過來時,我會向它奉上戰敗者的武器。隻要不是以過分專橫過分盛氣淩人的嘴臉申斥我都欣然接受,我對作品經常進行修改往往緣於客氣勝過緣於改進作品。我還喜歡讓輕易讓步的方式獎勵和培養無拘無束提醒我的人,是的,哪怕這種方式有損於我。然而吸引我的同代人提醒我又著實困難;那些人沒有勇氣糾正別人,因為他們沒有勇氣忍受別人糾正自己,所以他們當麵說話總是遮遮掩掩。我那樣喜歡被人評判被人了解,所以究竟是被評判或被了解,這於我都無關緊要。我自己在思想上就經常反對自己,譴責自己,所以讓別人也這樣做,那於我是一回事:我的主要考慮是,我隻給評判者以我願意給予的權力。然而我與高高在上的人卻水火不容,比如,我認識一個人,如果別人對此人的訓斥不以為然,他便竭力為自己的意見辯解;倘若別人抵製他,他便破口大罵。蘇格拉底總是笑眯眯采納別人對他的演講提出的對立意見,可以說,促使他如此豁達的根源在於他的力量:既然優勢必定在這邊,他接受意見便有如接受新的榮譽。反之,我們又見到這樣的情況:最易使我們變得敏感而挑剔的,莫過於對方充滿優越感和輕蔑的意見;推而論之,心甘情願接受反對意見以糾正自己改善自己的多為弱者。事實上,我最希望經常探訪我的人是嚴厲責備我的人而不是懼怕我的人。同欣賞我們的人,同給我們讓座的人們打交道必定索然寡味而且有害。安提斯泰納命他的兒女們永遠別感激誇獎他們的人。在論戰激烈處,我讓自己屈服於對方論斷的力量,這時,我為戰勝自我獲得的勝利,遠比我為瞅準對方弱點而擊敗他從而獲得的勝利更感自豪。
總之,我接受並認可各種不同的順直線而來的打擊,無論這些打擊多麼微弱,然而我對來之而又不成形的打擊卻太難忍受。所提意見的內容與我關係不大,對我來說,意見本身是唯一的,內容如何我幾乎無足輕重。倘若爭論進行得井然有序,我會一整天平平靜靜進行辯論。我並不像要求爭論有序那樣要求說話有力量和思辯敏銳。在牧童之間,在小店夥計之間每天的爭吵中都能見到秩序,但我們之間卻從來見不到。假如小店夥計之類的人爭吵時出了毛病,那是粗野,我們反倒幹得不錯了。然而那些人的喧鬧和急躁並沒有使他們脫離爭吵的主題:他們仍在正常地談話。如果說他們互相搶先講話,如果說他們誰都不等對方把話說完,他們起碼互相聽見了對方說的是什麼。倘若別人回答我正好答在點子上,我認為那就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回答了。然而,爭論如果亂糟糟,毫無秩序可言,我便會離開爭論的問題而帶著氣惱去冒冒失失糾纏形式問題,而且一頭栽進頑固、狡猾、蠻橫的爭論形式裏去,為此,我事後會感到臉紅。
不可能同蠢人真誠談論問題。在君主無論多麼專橫的幹預下,不僅我的判斷力不會變質,我的良心也不會墮落。
▲三十八 論操持家務
我家務纏身為時較晚,在我之前出生的人們為我代勞的時間很長。此前我早已養成了另一種習慣,那樣的習慣更符合我的氣質。不過,依我之見,家政乃是與其說困難不如說令人尷尬的事務;會幹別種事情的人幹家務都能得心應手。倘若我謀求發財,我恐怕會認為我這條道路將極為漫長,那我就該去為國王們效力,因為那種買賣的進益高於別的任何行當。根據我在有生之年既不宜幹好事也不宜幹壞事的特點,我隻求謀得既不曾獲取也不曾揮霍的美名,凡事過得去足矣,既然如此,謝天謝地,我可以管家,但並不特別專心。
最糟時也不過受受窮,扣除些花銷之後你還可以幹下去。對此我有所預料,而且在被迫受窮之前就在改造自己以求適應。總之,我在心裏已建立了“滿足於比自己擁有的更少”的足夠的思想準備,我說“滿足”時,心境是滿意的。“衡量財富的尺度並非由收入的估價確定,而是由家庭開支確定。”我的實際需要並未準確消耗我所擁有的財富,因此,財產侵害不了我的基本需求,也就對我無可奈何。
我的參與無論多麼不懂行,無論多麼眼高手低,對我的家務仍然大有裨益。我作了努力,但效果使我掃興。加之這一切都發生在家裏,我自己在這邊節約;那邊卻不省分文。
何況在我尚有能力承擔由我不在而引起的損失時,我似乎不值得為此損失而拒絕接受擺在麵前的機會以避免親自操持那些費力的事。總會有什麼零件歪歪斜斜。一會兒是這幢房屋的買賣,一會兒又是那幢房屋的買賣在拉你。你了解什麼事都太詳盡,你的洞察力在此處便對你有所損害,在別處倒會相當有用。我老躲開引我生氣的場合而且不去了解進行得不順利的事;不過,我還做不到在家裏任何時候遇上任何使我不快的情況都不頂撞別人。別人對我隱瞞得最深的詐騙行為正是我最清楚的詐騙行為。因此,為了少傷害別人,就得自動幫助別人隱瞞。無謂的刺傷,有時無謂,但永遠是刺傷。最細微的妨礙最令人受不了。正如小字體更損害眼睛,更使眼睛疲勞,雞毛蒜皮的事更惹人生氣。多次微小的傷害比一次猛烈的傷害更得罪人,無論這一次傷害多麼巨大。家庭荊棘愈茂密銳利,刺傷我們的程度愈劇烈,而且刺傷之前從不預示危險,總趁我們不備輕易進行突然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