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聖賢;傷害越重我的壓力越大;形式上重,實質上也重,往往實質上的傷害更重。我比一般人更了解什麼是傷害,所以我更有耐心。總之,傷害雖不致刺痛我,卻使我感到不快。生活是脆弱的,容易受到幹擾。自從我麵向悲傷,“假如他屈從於最初的衝動,任何人也無法抵擋。”無論受到多麼愚蠢的原因驅使,我都由此而刺激情緒,情緒獲得養料之後便自動激化,吸取材料,積累材料以自我充實。
這尋常的滴水簷槽消耗著我。麻煩雖尋常卻從不輕鬆。麻煩連綿不斷而且無法補救,尤其當麻煩來自家庭成員時,總是連綿不斷,難解難分。
我的父親喜歡建設蒙田田莊,他是在這裏出生的。在我管理家務的全過程中我都喜歡效法他並沿用他的規矩,我還要盡我所能讓我的繼承人致力於此。如能為父親做得更好,我也在所不辭。他的意願得以通過我而繼續實施並發揮作用,我為此感到自豪。從今以後,但願我不會讓任何足以向慈父回報的生活圖景在我手中發生差錯!我參與修繕某段舊牆,參與整理某間亂糟糟的房屋,這些事當然大多出於對他的意圖的考慮,很少去想我自己是否滿意。我還責怪自己懶散,沒有立即使他在家裏開了好頭又遺留下來的事臻於完善,要知道我完全可能是這個家族最後的領地擁有人,是最後一個親手建設蒙田田莊的人。就個人參與而言,無論是建設的樂趣——雖然有人認為這種樂趣富於魅力——,還是打獵、園藝或隱居生活的其他種種快樂,我都不能將其視作消遣。這些事都是我不情願做的,正如我不情願接受任何讓我感到別扭的見解。我並不關心見解是否強勁有力,是否博大精深,我隻希望它們聽起來易懂並適用於生活。一切見解隻要有用而令人愉快就必定真實而正確。
有些人一聽見我談到我在料理家務中的不足之處便悄悄對我說,那是因為我光考慮高深的學問,不屑於了解農具、農時、農序;不願過問別人如何為我製酒,如何嫁接樹木;也不想弄明白草和水果的名稱、形狀以及我賴以生活的肉類的烹調術,我穿著所需料子的名稱和價格,這些人讓我討厭之至。這哪裏是恭維我,這是胡說八道,荒謬絕倫。我寧願當優秀馬廄總管也不願當優秀邏輯學家。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堅持到底。但願父親別留給我其他什麼遺產,隻須把他晚年對家務的酷愛傳給我就夠了。把自己的全部願望重新寄托在自己的財富上,並善於從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中找到樂趣,這乃是一種幸福。倘若我能有一次像他那樣對家務興趣盎然,政治哲學家指責我作這些事低俗枯燥便會枉費口舌。我讚同這樣的意見,即最光榮的職業是為公眾服務,為眾多的人作有益之事。“隻有同最親密的友人分享,我們才能最全麵享受天才、德行和一切優越性產生的成果。”至於我,我與此相距甚遠:部分原因出於良心(因為我憑良心認為有些工作太重大,而我卻鮮有對付的辦法,何況連柏拉圖這位一切政治統治的創造大師也同樣不涉足其間),另方麵出於怯懦。我滿足於不慌不忙享受人生,隻求過一種可以得到寬恕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既不使自己不悅也不使別人不悅。
我理財凡十八載,既未在財產證書上也未在主要事務中獲得進展,因為這些事必須通過我的學識和精心照料才有可能長進。這並非對臨時性的世俗之事冷靜的蔑視,我沒有如此高雅的趣味,也並非我低估此類事務的價值,而實在是無可原宥的大而化之的懶惰和疏忽使然。隻要不看契約,隻要不去抖那些無聊文件——我生意的奴仆——的灰塵,我什麼事也不願幹?像許多人那樣花錢去抖別人的無聊文件的灰塵,那就更糟了。操心和辛苦是唯一使我付出高昂代價的事,我但求隨遇而安,漫不經心。
我認為我過去更適合靠別人的財富生活,條件是有可能既不為此承擔義務也不奴顏婢膝。因此,仔細考慮起來,我真不知道按我的性情和命運,我為生意、為下人奴仆而忍受的痛苦,其下賤難堪和令我惱怒的程度是否比當某個比我出身高貴之人的隨員所感受的下賤難堪和惱怒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跟隨那樣的人也許倒不那麼拘束。“奴役是怯懦、卑下、毫無個人意誌的人被征服狀態。”克拉特斯做得更過火,為了擺脫家庭丟臉的事和對家庭的牽腸掛肚,他幹脆投身貧困以圖自由自在。我不會如此行事(我既厭惡貧困也厭惡痛苦),但我願意改變生活,使生活中少些豪言狀語少些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