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古木參天,野生灌木蒼翠雄勁。最為奇特的是,山坡頂上竟有一棵老榆樹生長在石縫中,把一塊大石頭迸裂成了三瓣。玉榮久久地望著這一景觀出神,她想,石頭是最堅硬的了,榆樹競可以迸裂了石頭從它中間長出來,這種生長力是多麼驚人啊。婆婆卻見怪不怪,婆婆說生在哪裏都要活。
婆婆說了這話,就提著蘑菇筐領著玉榮去了“古棧道”,去了“黃龍嶺險道”,去了“峽穀龍泉區”,去了“馬刨泉”,去了“睡佛寺石窟”,去了“蘇武廟石窟”,還有“蘇武斷橋”。這每一個地方似乎都有美麗的傳說,婆婆對這些傳說的熟悉程度同樣令玉榮困惑。婆婆說,生在山裏的人都會說山裏的故事。婆婆還說,山裏的人聽著山裏的故事長大,聽著山裏的故事活命,聽著山裏的故事死去,和山裏的故事埋在一堆子。婆婆講得最精彩的故事是關於蘇武這個人,這故事也同樣震撼著玉榮。西漢時期,匈奴主多次派兵侵犯中原邊境,攪得那裏民不聊生,漢武帝多次派使臣前去議和,但都是有去無回,後來隻得派丞相蘇武出使匈奴。蘇武千裏迢迢趕到匈奴,匈奴主企圖誘勸蘇武歸順於他,軟硬兼施,用盡了各種辦法,換來的卻是蘇武寧死不屈。
匈奴主氣急敗壞,將蘇武囚人渺無人煙的北海,並立下毒誓,等蘇武所牧公羊產下小羊之際,也就是蘇武回朝之時。春去冬來,寒暑交替,蘇武在這裏一住就是十九年,饑吞氈,渴飲雪,受盡折磨。漢武帝被蘇武的精神激起了血性,開始討伐匈奴救回了蘇武,可是蘇武自愧有辱先帝的使命,辭去官職,重返北海。匈奴主得知消息,派兵去刺殺蘇武,追兵追到一個山崖下,突然日隱雲壓晴天霹雷,在蘇武的身後劈出斷崖,堵住了後麵的追兵。這斷橋一邊是山岩壓頂,一邊是斷崖深穀,驚險萬分。這隻是關於蘇武的一個故事,這山裏關於蘇武的故事還很多。婆婆把山裏的故事一點一點講下去,玉榮把山裏的故事一點一點聽下去,日子就變得豐盈、充實還伴有一種神秘的色彩。
在遊山和聽故事的過程中,玉榮突然有些理解洪青了,這的確是個養傷的好地方。玉榮想,洪青就是在這無數個山裏故事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難怪他會這樣倔強。他為了和她結婚,曾一度斷了和父母的關係。他為了讓那些羊圈起死回生,他競去賭。為了還賭債他寧肯不要手指也不用老婆的錢。為了維護自己的男人尊嚴,他辭職、離婚“一鍋端”。他這樣的脾性,也就隻能回到這裏和山相依存了。
也許,他真的是找準了地方。這樣一個有著厚重的文化積澱的地方,山民的生活卻充滿苦難和艱辛,人均收入一年不到一百塊錢,好多山民有病沒錢洽,山貨積壓無銷路,他們的主食還是馬鈴薯和小米,肉類在這裏根本見不到,就是羊肉也隻是在過年時才舍得放到飯桌上。洪青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生長在這樣一個地方,又在山外受了教育,他身上充滿了憂患意識,所以才急功近利地去弄那些羊圈。他是好心也是好意,他想讓村民過上好日子,可是他失敗了,他的失敗有著更為複雜的原因。這次他回到山裏來,僅僅是為了尋找民族英雄的神話,還是打算為自己的人生重新定位?玉榮在山的氛圍中思索著這個問題,也試圖想通過這無數個山裏的故事走進洪青的內心深處。現在洪青的出山沒有確切的歸期,玉榮也沒有尋找到他的明確方向,但玉榮相信她會在山裏等到洪青的。這樣的等待不是寡淡的,而是充溢著一種新鮮的味道。
玉榮在這山裏住了一個月之久,終於把洪青等回來了。
在等洪青的過程中,她完善了自己對山裏的全部想像,也完成了對洪青的全麵了解。洪青的形象在她心裏是瓷實的,立體的,豐碩的,也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她為自己的執著而高興時也為洪青的歸來慶幸。她以為她等回來的是一個山一樣的丈夫,她以為她等回來的是一個一看見她就會喊“老婆”的洪青,她以為她等回來的是一個嘻嘻哈哈和她真真假假說“小老婆”的男人。可是,完全不是這樣的,她等回來的仍然是一個和過去不一樣的洪青。他沒有丈夫的樣子和做派,他隻有山一樣的冷峻。他不會喊她“老婆”,他也不會和她說笑。他完全成了一塊鐵疙瘩,一塊冰疙瘩,一塊岩石。玉榮想,一塊岩石上都會長出一棵榆樹,洪青這塊岩石難道就不能有女人靠近?她是他老婆呀,她應該有辦法靠近他的。
洪青風塵地回來,看見玉榮的一瞬間他的眉毛還是豎了起來,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玉榮忙著侍候他洗臉,他說,你把“百花園”賣了?玉榮說,你怎麼知道?洪青說,我去看洪梅,“百花園”的老板是一個叫方元元的女人。玉榮說,你見洪梅了?“百花園”最近怎麼樣?洪青說,紅紅火火的樣子,又熱鬧又繁榮。玉榮說,這就好。洪青說,你為什麼這樣做?玉榮說,我累了,也幹煩了,人不能總是做一件事。洪青說,可人也不能沒事做。玉榮說,誰說我沒事做?我可以跟著你放羊。洪青說,我早已經不放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