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再往深處想一步,他覺出自己對那些模仿者似乎有那麼點兒同情心了。在他看來,既然這世上隻有這麼一點探險故事,如果後來者不被允許去啃這些老東西,他們就隻好永遠把嘴閉上了。
而在他那部荒島曆險記的書中,他告訴讀者一天夜裏自己如何在驚恐中醒來,確信魔鬼化作一條大狗上了他的床,撲到了他身上。他驚跳起來,抓起一柄短彎刀左劈右砍護衛自己,這時睡在他床邊的可憐的鸚鵡驚慌地撲翅亂飛。許多天以後他才知道,壓在自己身上的既不是大狗也不是魔鬼,而是暫時性的麻痹使他的腿無法挪動,所以幻想出有什麼東西壓上來了。從這件事得出的教訓似乎是,所有的疾病,包括瘟疫都來自魔鬼,而且即魔鬼本身;疾病的造訪可以看作是魔鬼的造訪,或者看作是代表魔鬼的狗、或變成為狗的魔鬼的造訪。在馬具商對瘟疫的記載中,造訪即代表疾病。所以,寫魔鬼故事的人也好,寫瘟疫故事的人也好,都不應被視作造假者或剽竊者。
多年前他決定攤開紙寫下自己在荒島的曆險記時,發現腦子裏缺詞少句,一枝拙筆凝滯不前,手指頭也僵硬不聽使喚。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天他寫到與“星期五”一起在冰冷的北方生活時,他對寫作這門營生突然開了竅,寫得流利輕鬆起來,甚至連想都不用想,詞句就來到筆下。
可是天哪,那種作文的輕鬆突然又離他而去,他坐在靠窗的小寫字台前眺望著布裏斯托爾海港,手又發僵了,手中的筆又像以前那樣陌生起來。
他(另外一個他,是他寫的那個人)覺得寫作這活計更輕鬆些嗎?他寫的這些故事:鴨子、斷頭台和倫敦的瘟疫,寫得相當流暢,不過他自己的故事也曾寫得相當流暢。或許他把他想錯了,那個衣冠楚楚下頦有一顆痣的走路很快的小男人,也許此時此刻正坐在這個遼闊的國度的某個租來的房間裏蘸著他的鋼筆,蘸了又蘸,心裏充滿了疑惑、猶豫和稍縱即逝的念頭。
該怎麼形容呢,這個人和他?是主人和奴隸?是兄弟,雙胞胎兄弟?手挽手的同誌?還是敵人,仇敵?他該給那個人取個什麼名字呢?那個與他共度黃昏的人,有時候還與他共度不眠之夜,隻有白天才不跟他在一起。因為白天,他,魯濱,在碼頭上踱步審視新來的船隻,而他的人則在這個國度裏疾速地飛跑著探尋自己的見聞。
這個人在他的旅行途中,會到布裏斯托爾來嗎?他渴慕與他的人的肉身接觸,握握他的手,和他一起在碼頭大道散步,當他告訴他要去那個黑暗的北方島嶼時或是談起他的探險寫作時能認真傾聽。但他很怕不會有這種的機會了,此生不會有了。如果他一定要把這兩個人扯到一起————他的人和他————他浚寫道:他們像兩艘駛往相反方向的船,一艘往西,一艘往東。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是船上做苦力的水手,各自在往西和往東的船上。他們的船交會時貼得很近,近得可以抓住對方。但大海顛簸起伏,狂風暴雨肆虐而至:風雨衝刷著雙眼,兩手被纜索勒傷,他們擦肩而過,連揮一下手的工夫都沒有。
最後修訂於2003年12月11日
(文敏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