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敵人遭遇了!
他們,從遠處蜿蜒而來,像一種昆蟲。……隻是人在叫囂,隻是驢馬在撕鳴,隻是車輪在乳礫,沒有秘密,沒有靜肅?
走。他還是賭他自己的,所以人把他叫作李三光,那是說他人不光不走,錢不光不走,天不光不走。但是,士兵的飽尾、夥食尾、草鞋費,他從來沒有壓扣過,經濟公開,他說:
公費是給我連長的,你不管我割大肉喂狗,不管我把它吞到肚子裏去,不管我買棺材睡覺,你們管不著。你們的錢,那是你們的,清清楚楚,楚河漢界,我連長夢也不想,一根屌毛也不要。……他的打仗,和他的賭博相似,勇猛,孤注一擲,甚至無賴。當月光在枯林裏照著的時候,他是走在我的前麵的,那是一個瘦小的背影,背著三枝步騎槍,走一步,長方的圖囊在屁股上晃動一下,啪,啪,啪啦地發響。雖然大風震撼著我,我的眼又閉合了,驚醒的時候,覺得有一條冷膩的口涎掛在唇角上,而他在我的左後方罵人。一百四!三百八,四百六我們也走,你不要來倒中國兵的黴!——我看不出來,他是在罵誰呢?每天走一百五六十裏路,鐵的骨頭,也沒法支持。我也想倒在地上睡個痛快呢,到敵人來了再說。我的腳磨起了八個水泡,三個幹軟了,左腳跟上的那個最大的磨破了,仿佛道路上撒滿了針、釘子、碎玻璃那樣的東西,走一步刺痛一下。而我們沒有時間洗腳。這是誰都一樣的。我是為了我的責任,我是個排長,我應該,要起模範作用的。因此我們仿佛是一個英雄,大步大步地走在枯林裏,這是天知道的事。其實,我隻有咬嚼著牙齒,隻有閉緊了口像一個啞子,刺痛得我要出汗。
“真的,你們相信麼,一個人在走的時候會睡,在睡的時候會走?就是這個樣子。假使,一個人綁腿散了,走到路邊去整理服裝,那他是不會來趕隊伍了的,他在青碧的天色下發出濃鼾了,而手中拿著卷了一半的綁腿。去大便的人也不會回來的,他的頭就倒在他的大便旁邊。人怎樣疲勞要睡,隻有呼叱和拳頭可以使他前進,一隻壞性格的馬一樣。人是在艱苦裏,連自己對自己都是暴烈的,腳痛的時候,會用另一隻腳去踐踏它,何況是對於士兵,何況是對於官長,罵的還是罵,睡的還是睡。
“第二次,我又是給他的咆哮驚醒的。這次他又走到前麵去了。他像一隻看護羊群的狗,在羊群外麵繞著圈子,向一天的大風吠叫不住。
“——你好大麵子,一張紙畫一個鼻子!你不要武大郎讀祭文,啐嚇嚷,看揍不揍你!你怕行軍你去當日本兵吧,有汽車你坐!……
“就在這個時候,在無光的枯林前麵,在出沒於大風的黃暈裏的濃雲所低拂的原野上,閃電一樣的乳白光飛舞著,一條,三條,八條,無數的無數的啊……
“隊伍機警地停止了,自動臥倒在枯林裏,有的人立刻發出鼾聲。
“我們是從東北向西南走,而敵人是從北向南走。
“我們和敵人遭遇了!
“從敵人的長徑看,大概是一個大隊。人聲,馬聲,車輪聲,混雜的一片。那是糧秣輜重,或者是彈藥輜重吧。他們,從遠處蜿蜒而來,像一種昆蟲。人隻看見幾百條手燈光在天空上照耀不定,把灰黑的大風沙也映得晶瑩如清水,那仿佛是這個昆蟲身上的毒毛,可以一根一根地給他計算數目,但是它一下變作溟蒙的光了,太陽沉落在晚霧裏的樣子。隻是人在叫器,隻是驢馬在撕鳴,隻是車輪在乳礫,沒有秘密,沒有靜肅“——咿得!咿得!得!……(下麵,給大風吹走了。)“一咿嗎撕……啊答……(給大風吹來的清楚的字。)
“——杭……咿噢,咿噢,咿噢唔!……(這聲音給大風吹得搖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