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來,我派了彭輝與一等兵陳龍飛,要他們到前麵去偵察一下,看到底是什麼事。彭輝是一個最年輕的兵,是廣東人,有亞熱帶人特有的熱情、機警。陳龍飛和一般四川人一樣,會說話,他更特別愛“吹”,但是他結實勇敢,並且也有一手可愛的鬼聰明。他們向我扶槍敬禮,上了刺刀,裝好子彈,和出籠的雞一樣快樂地拍拍翼子半飛半跳,一下就不見了。我踱著,跟在他們後麵。到了西寶興路上,那聲音特別響亮,像就在麵前,並且裏麵可以聽出來夾著一些低低的“叮叮當當”的聲音,我聽了好久,那一定是工作器具尤其是十字鎬的聲音,後來,我又聽到了一種鋸木頭的聲音。顯然的,那是敵人在那裏做工事。偵察回來,報告說橫浜河那邊敵人開始做工事了。一點也沒有錯。我們回來。當我們走到步哨線上的時候,哨兵一等兵何凱對我說,他也聽到了十字鎬與鋸子的聲音,問我是不是敵人在那裏做防禦工事。
汽油桶子滾著!十分鍾,二十分鍾,三十分鍾……
我一點精神也沒有,一坐下來就低了頭。弟兄們問我我也不答應,問得急了我就發怒。
“你問我幹什麼!”我們沒有機會再攻擊敵人了,橫浜河已經被敵人控製了。活的情況與死的戰術,現實的形勢與空想的軍事計劃,我們怎麼不失敗呢?以後橫浜河的的爭奪,我們要流多少血呢?橫浜河的泥水將換置熱血了。但是,假使我們能夠在兩小時以前開始攻擊,是一定可以占領敵人的司令部的。假使那樣,敵人失去了首腦部,失去了陸上最有價值的根據地,甚至是全部根據地,那黃浦江裏的海軍,因為要脫離陸上的威脅就得逃到吳淞口外去,那日本在上海就完了。可是現在他們卻沿橫浜河布防起來,而我們老是等。雖然我們的兵力在三師以上,敵人不過是總數一萬名的陸戰隊與在鄉軍人。我們的將官們已經給我們決定了命運。
“決定!他媽啦屄!”
我本來默默地坐著的,弟兄們也都睡的睡、想心事的想心事,我突然罵了這樣一句,有幾個人睜大了眼來看我。我立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走進屋子去,嘴巴裏牢騷地咕嚕著。
“關我小排長屁事,老子也睡一睡去。”
醒著的弟兄不懂地望著我。雖然看不見,從他們影子的姿態我看得出來。
八月十三日。
天一亮,我就下命令開始做工。
人正忙碌著:有的在一家工廠裏背出大木箱來,有的在什麼地方搜索了鐵鍬之類出來,有幾個人在挖土,有幾個人攔住了過路的人要求他們幫助我們做工,有幾個商人樣子的真走來給我們裝麻包……忽然連長來了命令:第三排仍舊回到宋公園路去做連的預備隊,把陣地交給第二排。第二排排長顏景愛已經帶著他的一排人來了,黒著臉,腳給釘子刺傷了,拐著。
回到了小廟裏,沒有事,我走了出去。工兵們在中山路邊的草地上做工事,脫下了草綠色軍衣,全穿著白襯衣,袖管高卷著,露著精壯的兩臂,大圓鍬一下去,拋出一大塊黃黑的土來。附近的小土堆,都做成了掩蔽部。道路右邊空地上,蹲著兩門戰車防禦炮,偽裝著,遠看過來隻是一些樹枝。立在這裏,向右前方看,敵人司令部上的了望台那樣高踞在一群屋頂上,太陽旗的飄動也看得清楚。那麼,我們在這裏做工事,敵人是能夠看個清清楚楚的。有人抬著刺鐵絲到前麵去,大膽地走在道路中央。
還有很多人留著。他們新鮮而又緊張地看過路的兵,看我們做工事,大膽地步近戰車防禦炮去,給哨兵一喝又慌忙地退了回來。人仍舊在那裏搬東西,連板桌也裝在小車上推了走。有一擔東西,一頭是鍋灶、碗、碗櫥、舊腳盆,一頭是一張棕繃、一個半新的馬桶、幾把鬆柴……後麵跟著一個蓬頭女人,左腋下夾著一大包衣服,右手提著一籃雜物,裏麵還有一些小菜。
說是戰時狀態呢,是。說不是戰時狀態呢,也是。
我又回來睡覺。
“槍聲!”一個睡在神龕邊的人坐了起來,雙手抱住膝頭,看天的鵝一樣側了頭諦聽。
“槍聲!槍聲!——”
人一下全爬了起來,有幾個連忙著裝,子彈帶“嘩啦”地響,工作器具“叮當”著,有幾個丟下了屋子裏的東西,一下衝到門外去。滿屋子的混亂,混亂的人影,混亂的腳步聲。
我戴了鋼盔,扣好了子彈帶,把“快慢機”從木盒中抽出來,裝了子彈,我也衝出門去。
各處的人像一陣大風裏灰沙一樣奔跑著,一群跑過來,又一群跑過去,跑落了一隻鞋子,慌忙地拾起了,一麵跳著走一麵穿上腳去。有一個小女孩子哭了起來。一個女人艱難地用一雙穿著半高跟鞋的腳跳躍著走路。又有一個女人歇斯底裏地高叫著向嚴家閣路奔跑而去。
啪!——”
“啪!啪!——”
“嗒,咚!——”
“嗒!咚!嗒咚!嗒咚!——”
“啪!——”
“嗒,咚!——”
槍聲從左前方來,密密地,像一陣鞭爆在祭神酒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