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蕭衍遣人宣旨,強令蕭統守喪不得過重:“毀不滅性,聖人之製。《禮》,不勝喪比於不孝。有我在,那得自毀如此!”不難看出,做父親的皇帝有些吃醋了,可於君臣之禮上,這樣的吃醋立刻上升為蕭統對君王的忠誠還不及對母親的悼念。
守孝之事平息不久,隨即就發生了“蠟鵝事件”,致使蕭衍和蕭統的父子君臣關係徹底惡化。丁貴嬪的陵地本是蕭統親選的,而宦官俞三副因為收了另一個賣地者的賄賂,向蕭衍進言,說蕭統選的陵地對蕭衍不利。晚年極為迷信的蕭衍自然惱火,當即否決了蕭統的意見,另買陵地安葬丁貴嬪。
然而,蕭統請來相看墓地的道士卻說新選的墓地對長子不利,可在墓旁埋下蠟鵝厭禱。在蕭統麵前總不得勢的小太監鮑邈之將這個消息密報給蕭衍,終於引發了帝王父子之間最大的“戰爭”。蕭統以此失去了梁武帝蕭衍的信任,他被軟禁東宮,成了名義上的太子。隨後,蕭衍將自己的八弟南平王蕭偉千裏召回京城,任命為太子太傅,名為教導,實為監視。
幽禁東宮的幾年裏,蕭統的四弟南康王蕭績莫名而死,隨後被冠上了謀逆之罪;東宮裏的文士們走的走,亡的亡,而蕭統最親近的明山賓四人都不在了,曾經能支撐他的力量都消失了。最重要的是,那個曾經讓蕭統相信自己必須治國安邦的太子的王冠,已經不再有意義了。
中大通三年(531年),晉安王蕭綱被梁武帝蕭衍從雍州任上召回。就在蕭綱接到密旨返回京城的那一天,蕭統做了個夢,他夢見兄弟二人對坐下棋,蕭統將班劍交給了蕭綱。大夢初醒後,蕭統終於長歎了一聲,這副重擔,他真的再也不用挑了。
也許,蕭統的夢就是被暮春的那一聲驚雷喚醒的,醒後的他淚流滿麵,為的是他這艱難痛苦的一生終於得到了釋放。宮中後池的蓮花經過雷雨的呼喚,紛紛綻放,蕭統心想,他總該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做一件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吧。
姬人蕩舟,遊湖采蓮,曾經詩歌中的浪漫與純真向蕭統走來。他可以不再是太子了,他可以擁有他自己的人生了。可是,不做太子,蕭統還能做什麼呢?不做太子,蕭統就能真的擁有自己的人生嗎?當蕭統還在丁貴嬪的腹中時,當他呱呱落地時,他就已經成為了大梁朝的繼承者,他的生命是為這個王朝而生的。如今,這個王朝不需要他了,他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
六合不足振雄翮
《細言》和《大言》是兩首詠物詩,而且帶著極為明顯的南朝特征。南朝文學家劉勰曾說:“人秉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誌,莫非自然。”在南朝之前,任何詠物詩其實都是在表達詩人內心的情感,他們是因為對所見之物有情,這才去吟詠它。
到了南朝時期,許多詠物詩就不再有感情了,沒有比興的手法,隻是賦,隻是描摹。這樣的詠物詩從不追求深刻的意蘊和情感,隻要求把一個事物的外形特征用文字描述出來,而且描述得越真切越好。因為在南朝文人的眼裏,雕章琢句也需要技巧形式,他們的詠物詩固然沒有深情,但卻為詩歌史的發展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蕭統的《細言》是詠小的詩歌,而《大言》則詠大,他用文字描繪了一小一大兩種生物。讀著詩,我們似乎可以想象這生物的模樣,可又好像想不出。
那極小的生物坐臥著好比灰塵,依附蟭螟的翅膀才能活下去,它爬過咫尺的距離需要三年光陰,而走過毫厘的長度就要喘息九次。至於那極大的生物嘛,在它眼裏,巨大的鯤鵬不過是車轍間的小魚,滄海就好像一小捧水,經過兩次蛻化才慢慢學會行走,展翅六合之內終於能翱翔。
在這看似毫無情感的兩首詩裏,我還是讀到了蕭統的心思。我想,也一定有不少人能感覺出這淺顯明白的詩句似曾相識:“有魚焉,其廣數千裏,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
蕭統立身行事的根本是儒家思想,而他對佛教的熱衷程度僅次於蕭衍,但與蕭衍不同的是,老莊玄學對蕭統的影響也是深入骨髓的。老莊隨心所欲、遨遊蒼穹的心境就像一塊吸鐵石,牢牢地吸引著蕭統的心,他是多麼渴望那一種任性獨行的生命狀態啊!
但這樣的生命狀態,蕭統終其一生也沒有享受過一天。蕭統或許是柔弱的,但他卻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男子漢。蕭統的責任固然源自他的出身,但當他長大成人後,這責任就是他自己加諸於身的了。蕭統不是不能過悠遊的日子,但是他不能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