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盡風流
山濤和王戎是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中的兩位,山濤年紀最長,而王戎歲數最小,但他們兩個卻與其他的五人有著最大的區別。說起來,備受世人敬仰的“竹林七賢”裏,山濤和王戎是被罵得最多的了。
名人故裏總是令人欽羨的,盡管這欽羨不知從何而來。大約在許多人眼裏,一個地方因為出了某個名人,那麼所有生活在此地的人,都會沾染上這個名人的一些品格。其實恰恰相反,任何一個人的品格都是因為一方水土的浸染,不過最最關鍵的,還是後天的自我修為。
即使天賦再高,沒有後天的努力,那些天生的品格就會隨著歲月長河,悄悄溜走……我時常覺得,魏晉風流在南京城還是有所遺留的,南京人有句口頭禪:“多大事啊。”仿佛一切事物都不在他們眼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時候甚至連作為都懶得作為。大概正是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以至於南京人時常覺得,魏晉時代的“竹林七賢”是屬於這個城市的。
實際上,“七賢”中沒有一個人與南京有著了不得的瓜葛。就連如今花露崗古鳳凰台上的阮籍墓,也隻是後人營造的衣冠塚,若不然,詩仙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
詩中的“晉代衣冠”就不會隻是郭璞墓14了!
英雄與狂士多處於亂世,“竹林七賢”所處的魏晉時代正是動蕩不安的時候,朝中司馬氏和曹氏爭權奪霸,民間百姓無以為生。那時的文士們不僅無法施展才華,更要時時擔憂自己的性命,為了撫慰心靈,他們幹脆崇尚老莊,從虛無縹緲的神仙境界中尋找精神寄托,一個個不是清談飲酒,就是佯狂放蕩。
大多人都覺得,“竹林七賢”是一群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同心同德,福禍與共。然而這是一種誤解,“竹林七賢”之間也有不同的政治取向和人生觀念。有嵇康的寧死不屈、疾惡剛腸,有阮籍的剛柔相濟、窮途當塗,也有山濤的積極進取、終南捷徑。
沒錯,山濤和王戎都是急功近利、渴望功名的人,這也正是他們被後世譏諷嘲笑的原因。“竹林七賢”以放浪形骸,不拘禮法,清靜無為而著稱;可山濤和王戎偏偏做了叛徒,投靠了朝廷,歸順了司馬氏,真是有辱“竹林七賢”的名號!
這真是一種無奈的歎息,不是因為山濤、王戎的出仕,而是因為世人對他們的誤解。這種誤解,多是那種清高之人才會有的。就像《紅樓夢》裏林黛玉嘲笑史湘雲吃鹿肉,史湘雲反駁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
自古以來,哪個文人士子不是懷揣“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成長起來的?男子漢大丈夫,立足於世自當有所作為。嵇康、阮籍之輩之所以不與朝廷合作,是因為他們痛恨朝政混亂給黎民百姓帶來了痛苦。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無作為是一種逃避的方式,否則阮籍就不必有窮途之哭,更不會在哭完後依舊駕著小車返回——他要是個烈性漢子,一頭碰死不就完了!
嵇康倒是慨然赴死了,他因為堅決不與司馬氏合作,得罪權臣鍾會,遭其構陷,被司馬昭處死,留下了千古絕響《廣陵散》。可是,嵇康死了有什麼用?他死了,天下百姓就能有好日子過了嗎?他死了,朝廷就不再混亂了嗎?
死,很容易;活著去承擔責任與痛苦,最難。所以,出仕為官,輔佐朝政,盡一己之力為家國做點事情,是山濤和王戎的不易,也是他們對曆史的貢獻和價值。而這一點,正是昭明太子蕭統在這兩首詩中所表達的情感,我想,內心中時常為朝政所束縛的蕭統,是最能理解山濤和王戎心境的人。
山濤幼年失怙,家道貧寒,他出仕為官後卻依然“貞慎節儉”,時常將俸祿分送給鄰裏。山濤與嵇康友情深厚,山濤依附司馬氏後便平步青雲,於是他寫信推薦嵇康前來洛陽做官。沒料到,誓死不與司馬氏合作的嵇康大怒,憤然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一書,罵山濤道:
“己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
“你喜歡吃臭腐的東西,就用死老鼠來喂鴛雛嗎!”
當時的人無不為嵇康的傲骨喝彩,然而山濤和嵇康心裏都清楚,嵇康的絕交書恰恰是為了保護山濤。嵇康不希望自己不與朝廷合作之事給山濤帶去麻煩,他既要保全自己的氣節,也要保護山濤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