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書麵語句式並不是書麵語體的專屬，口語句式也不是口頭語體的專屬。小說屬於書麵語體中的文藝語體，但小說運用的句式不都是書麵語句式。戲劇體的語言就具有口語化的特點。小說與戲劇體密切相關，在莫言眾多小說當中，直接相關的例如長篇小說《蛙》的第五部分，就是一部話劇。話劇是以對話為主的戲劇形式，主要敘述手段是演員的對白或獨白，其語言就表現為口語句式。間接相關的例如《檀香刑》，文章語言融合了貓腔這種地方戲的語言特色，整部小說口語化明顯。其中鳳頭部包括“眉娘浪語”“趙甲狂言”“小甲傻話”“錢丁恨聲”四章，豹尾部包括“趙甲道白”“眉娘訴說”“孫丙說戲”“小甲放歌”“知縣絕唱”五章，從章節標題我們就可以看出，這九章都是以敘事主人公說唱獨白的形式來敘述，大部分語言采用了明顯的口語句式。如：
（7）那天夜裏，俺心裏有事，睡不著，在炕上翻來覆去烙大餅。俺的親爹孫丙，被縣太爺錢丁這個拔屌無情的狗東西抓進了大牢。千不好萬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煩意亂，睡不著。越睡不著心越煩，越煩越睡不著。俺聽到那些菜狗在欄裏哼哼，那些肥豬在圈裏汪汪。豬叫成了狗聲，狗吠出了豬調；死到臨頭了，它們還在學戲。狗哼哼還是狗，豬汪汪還是豬，爹不親還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煩死了。
（《眉娘浪語》）
（8）我的個風流兒媳婦，你把眼睛瞪得那樣大幹什麼？難道不怕把眼珠子迸出來嗎？你公爹確實是幹那行的，從十七歲那年腰斬了偷盜庫銀的庫丁，到六十歲時淩遲了刺殺袁大人的刺客，這碗飯吃了整整的四十四年。你怎麼還瞪眼？瞪眼的人我見得多了，我見過的瞪眼的那才是真正地瞪眼，別說你們沒見過，山東省裏也不會有人見過。別說讓你們見，就是給你們說說也要把你們嚇得屁滾尿流。
（《趙甲狂言》）
（9）小山子人頭落地，白太陽猝然變紅。老趙甲提起人頭，滿麵是做作出來的莊嚴表情，令人厭惡啊，令人作嘔啊，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對著餘把小山子的頭顱高高舉起，鮮血淋漓，他說：“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知縣絕唱》）
第二，莫言小說的一個特色就是全知全能的視角，有時在敘述的過程中變換人稱，全麵地表述“我”“你”“他”“它”的感受。例如《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用與“你”（呂樂之）對話的形式來敘述，語言就靈活多變，具有口語句式的特點。例如：
（10）你不想見我們。你以為我們是賴羞辱你、嘲笑你嗎？錯了錯了，你是我們的同學，我們就是你的兄弟，大家想來安慰你。
（《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
第三，莫言的小說中多處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人物所思所想物化和外化為人物的言語，往往具有口語特色。如：
（11）就是在這間屋裏，我給你做了老婆，蟈蟈！就是在這間屋裏，我給你生了女兒，蟈蟈！
（《球狀閃電》）
（12）蟈蟈，你快回心轉意吧，你不回心轉意我這輩子就算完啦。
（《球狀閃電》）
上例中，對“蟈蟈”的稱呼，例（11）置於句末，例（12）則放在句首，既體現出口語句式的靈活性，也表達了說話者心理活動特點。
第四，人物語言是否符合其身份和性格是考察作者語言功底和評價小說優劣的一個重要方麵。莫言的小說中，絕大部分角色的語言，都是我們日常熟悉的口語句式，但也有少數人物故意使用了書麵語句式，有時還參雜一些文言詞。例如《檀香刑》中的眉娘，是一名賣狗肉的普通老百姓，其語言就極具生活化，句式簡短且靈活多變，例如以上例（7）。而知縣錢丁是一名讀書人，說話文縐縐的，自稱“餘”，稱呼配偶為“夫人”，在《錢丁恨聲》第一段中，他的酒後真言就極具讀書人說話的特點，例如：
（13）太後擅權，皇帝傀儡，雄雞孵卵，雌雞司晨，陰陽顛倒，黑白混淆，小人得誌，妖術橫行——這樣的朝廷，不完蛋才是咄咄怪事！
（《錢丁恨聲》）
（14）餘等這些為臣的，宵衣旰食，謹慎辦事，但要一睹龍顏，也如同石破天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