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恢複了前三周在約阿希姆身邊已經過慣了的生活方式;它不緊不慢,井井有條,從第一天開始就順溜得像穿在繩子上往下滑一樣,似乎從來未曾中斷。事實上那中斷也形同烏有,這他第一次在進餐時重新露麵就清楚地感到了。雖說約阿希姆挺看重這類事件的裏程碑意義,細心地讓人在這位歸來者的座位前裝飾了幾朵鮮花,但是桌友們的歡迎並不怎麼隆重熱烈,與以前不是三周而是三個鍾頭的別後重逢沒多少區別:原因不在他們把這個單純而殷勤的小年輕不當回事,也並非這些人過分關心自己,關心自己有趣的身體,而由於根本不曾意識到這段間隔時間。而在這一點上,漢斯·卡斯托普也毫無困難地追趕上了他們;要知道,他一如往常地坐在自己桌子擋頭的位子上,在女教師和羅賓遜小姐之間,仿佛昨天還最後一次在這裏坐過。
連本桌的人對他結束隔離都不怎麼在意——還指望同一餐廳的病友有什麼表現?可以講真真正正是誰都漠不關心——唯一的例外隻有塞特姆布裏尼,他吃晚飯踅了過來,以快活而友善的口吻與他打招呼。當然,除此而外漢斯·卡斯托普自然還有一點想頭,至於是否有道理暫且不講。那就是他自以為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也注意到了他的歸來——她跟往常一樣姍姍來遲,進來後一摔玻璃門,眯縫著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呢,也把目光迎了上去;隨後,剛一落座又扭過頭來,再一次越過肩頭衝著他微笑:笑得跟三周前他即將去體檢時一個樣子。她這一舉動是如此公開坦然、毫無顧忌——既不顧忌漢斯·卡斯托普本人,也不在乎整座餐廳的其他療養客——令他不知道是應該感到驚喜呢,還是將其當著輕蔑的表示而動肝火。無論如何,在那目光注視下,他的心一下子收緊了;這在那位女病友和他之間傳遞的目光,以一種照他看來是非同尋常和令人陶醉的方式,否定了他倆貌似陌生的做作矜持,揭穿了它虛偽的性質——當那玻璃門咣當一響,他的心便不無痛楚地收緊了,要知道他早已呼吸急促地期待著這一瞬的到來啊。
需要再交代一下:漢斯·卡斯托普內心對這位女病友的牽掛,他的感官和單純的心胸對這個中等身材、步履輕飄、眼睛像吉爾吉斯人的女性的同情關注,一句話,他對她的迷戀——這個詞可謂恰如其分,盡管它是“下邊”平原上用的詞;它可以喚起你的想象,一如那首小曲《多奇妙啊,你讓我動心》也適合用在此地——在他獨自靜臥期間,已大大地增強了。清晨,他早早醒來,凝視著霧幔漸漸褪去的房間,或者傍晚,凝視著暮靄漸漸濃重的空際——還有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突然出現在他大放光明的房中那一刻——她的倩影都浮現在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這就是為什麼,一看見那位人文主義者他臉就紅了。在一天中切得零碎了的個別時段,他便會想起她的嘴唇,她的顴骨,她的眼睛——這眼睛的顏色、形狀和位置都已深深銘刻在他心中——還有她鬆軟的脊背,她腦袋的姿態,她裸露在上衣背後開口處的頸椎骨,以及她在薄紗底下隱約可見的臂膀。這啊,就是漢斯·卡斯托普能夠輕輕鬆鬆打發掉時光的秘訣,如果我們對它秘而不宣,那僅僅因為在想著這些形象時他盡管幸福得要命,但幸福裏卻混雜著心靈的不安,而我們呢對此深感同情。是的,混雜其間的還有恐懼、震驚以及總是遊移於不確定、無邊際和曆險狀態的內心空虛,還有無名的憂慮和喜悅,有時竟一齊突然壓迫著年輕人的心——本來意義的和肉體的心——使他下意識地一隻手捫著胸口這一器官所在部位,另一隻手則舉到額頭——像搭涼棚似的遮在眼睛上方——聲音低低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