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3)

“我再說一遍,工程師,您是個滑頭。”意大利人說,說罷便以極其優雅的姿態告了辭。終於與表兄單獨留下後,漢斯·卡斯托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不愧是位教育家!”他說,“一位人文主義教育家,你必須承認。他總在給你教訓,而且教訓的方式隨時變化,要麼給你講故事,要麼對你發議論。和他一起總能找到話題——有一些是你自己永遠想不到能談,或者能夠理解的。設若我是在下邊平原上遇見他,這些問題我也可能仍然不理解。”他補充道。

約阿希姆在他房裏待了一會兒,犧牲了兩三刻鍾的晚間靜臥。有一會兒他倆在漢斯·卡斯托普的食幾上下象棋——約阿希姆從山下帶了一副棋上山來。隨後他嘴裏含著體溫表,帶著自己的全部行頭上陽台靜臥去了;漢斯·卡斯托普呢,也量了最後一次體溫。這時候,從底下夜色迷蒙的山穀裏,遠遠近近地飄來了輕柔徐緩的音樂。十點正,靜臥結束,聽見了約阿希姆的響動,也聽得見“差勁兒的俄國人席”弄出的響聲……漢斯·卡斯托普取了一個側臥的姿勢,期待著進入夢鄉。

夜晚十一點漢斯·卡斯托普經常醒來,不少時間是一連幾個小時地醒著躺在那裏,也不隻是體溫不完全正常,因此特別興奮呢,還是睡眠的欲望和能力,全讓水平的生活方式給消耗掉了。代之而來的是似睡非睡的迷蒙狀態,伴以如此千奇百怪、如此鮮活真切的夢境,以致他醒了躺在床上仍能流連其中。如果說各式各樣的分割和穿插,使白晝變得來短促好過了的話,夜裏時間前進的步伐就單調而含糊,而且總是朝著一個方向。早晨終於臨近啦,瞅著房裏漸漸發灰變白,家具什物慢慢褪去,紗幔顯露出來,室外的天空也由曉霧迷茫而變得晨光朗照,倒是很好的消遣。這麼瞅著想著,突然之間那位按摩師已乒乒乓乓地打起門來,宣告已經開始新的一天的日程。

漢斯·卡斯托普來療養沒帶日曆,所以並不總是弄得清楚日子。時不時地他得向表兄打聽,這位對此也並非隨時都有把握。好在還有那些個星期日,特別是那些間周也即每十四天開一次音樂會的星期日,能夠成為漢斯·卡斯托普的依靠;現在差不多可以肯定,九月已經過去相當長時間,差不多到了月中啦。他開始靜臥的時候,外邊的山穀中還晦暗而寒冷,可如今陰冷的天氣已讓位給一連串數不清的明媚夏日;這樣,每天早上約阿希姆穿著白色長褲出現在表弟房中,都忍不住要真誠地表示他青春的心靈和肌體感到的遺憾,遺憾漢斯·卡斯托普白白地錯過了這大好的季節。有一次,他甚至嗓音低沉地說了一聲“可恥”,竟讓他這樣子失去了機會——可隨後又為安慰表弟而補充道,就算他能夠自由活動吧,也幹不了比眼下多多少的事情,因為根據經驗,此地是嚴禁大活動量的。再說呢,躺到外邊寬敞的陽台上,也可分享夏日的溫暖、明媚來著。

然而,在漢斯·卡斯托普遵命離群獨處行將結束之時,天氣又變了。入夜都多霧而又寒冷,山穀整個籠罩在濕乎乎的風雪裏,室內則充滿暖氣幹燥的氣息。白天依然如此,漢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在大夫們早上查房時提醒貝倫斯顧問,到今天他已躺滿三個禮拜,請允許他下床吧。

“真見鬼,您已經到時候啦?”貝倫斯說,“讓我瞧瞧,真的哩,到了。上帝啊,人怎麼會不老呢?這期間您的情況變化不大吧。什麼,昨天是正常的?是嗎,在六點鍾下午測體溫之前?喏,卡斯托普,那我也不想說什麼,同意打發您返回人類社會就是了。下床去走走唄,夥計!當然是在許可的範圍和強度裏。過幾天給您作透視。請預先記住!”說完用自己肥碩的大拇指按了按漢斯·卡斯托普的肩頭,然後就朝外邊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去,一雙充血的、淚汪汪的藍眼睛緊緊盯著他那蒼白的助手……漢斯·卡斯托普離開了“單馬欄”。

身裹豎起高領的大衣,腳穿橡膠雨鞋,他第一次陪著表哥走了個來回,一直去到了水槽邊的長凳旁;途中,他忍不住提問道,如果他不主動指出已經到期,宮廷顧問大概還會讓他躺多久。約阿希姆呢,目光迷茫,張著嘴像是無望地想歎一聲“唉”,衝著空中做了一個“天曉得嘍”的手勢。

“我的天,我看見啦!”

一個星期過去了,漢斯·卡斯托普終於被封·米倫冬克護士長叫到了透視室裏。他可不好催啊。“山莊”療養院裏大家都忙,顯然嘍,大夫和員工都有幹不完的活兒。最近幾天又到了新的療養客:兩位卷發濃密的俄國大學生,穿著扣得嚴嚴實實的黑上裝,一點兒不漏出內衣白花花的痕跡;一對荷蘭夫婦,座位安排在了塞特姆布裏尼那一席;一個墨西哥駝背兒,頻頻地以呼吸急促的哮喘讓同桌的人飽受驚嚇。他用鐵爪一般的長手抓住他的鄰座,不管是男是女,抓得牢得就像兩把鐵鉗,嚇得人家拚命掙紮、呼救。簡單講,餐廳差不多已經滿座,盡管冬天的療養旺季要到十月才開始。漢斯·卡斯托普呢,他的難處在於病的等級幾乎不可能使他的要求得到重視的權利。例如施托爾太太盡管又蠢又沒教養,病卻無疑比他重得多,更別提布魯門科爾博士啦。要想對待漢斯·卡斯托普沒有一些個保留,那就得完全缺少等級觀念和處事的分寸——而這樣的觀念和分寸,又正是院裏特有的精神財富。輕病號不算一回事,他時常從交談中聽出來。人們不屑地談到他們,按照此間奉行的尺度,他們受到藐視,藐視他們的不隻是病重些和病很重的人,而且還有自己的病同樣“輕微”的人:後者甘願服從山上的尺度並明顯地表現出自我藐視,以此維持他們視為更有價值的自尊。人啊生性如此。“嗨,這家夥!”他們相互在背後說,“這家夥一點兒病沒有,根本沒資格待在這裏。連個空洞都沒有……”這就是精神啊;這種精神,它就是某種具有意義的貴族氣派,漢斯·卡斯托普呢生來尊重一切形式的法規和秩序,所以也歡迎這種精神。常言道,入鄉隨俗。外來者如果取消本地居民的風尚習俗和價值觀,那就表現出缺少教養,何況為人敬重的品德既可這樣也可那樣。即使對於約阿希姆本人,漢斯·卡斯托普也懷著某種尊敬和愛惜之情——並非因為這位資格比較老,是他在這個陌生世界裏的向導和依靠——倒恰恰因為他無疑是個“病更重的人”。既然總的形勢如此,便不難理解人們幹嗎喜歡在自己病情許可的範圍內盡量誇大事實,以提高自己的身份,好擠進“貴族”的行列。漢斯·卡斯托普也一樣,席間有誰問到他的病況,他便來個添枝加葉,而且禁不住沾沾自喜,如果別人用食指指點著警告他,把他當作一個重病在身的人。不過他盡管添油加醋,說實在的仍舊身份微賤,忍耐和收斂顯係最適合他的行為舉止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