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啊!”
須知在額頭後麵藏著思想抑或似是而非的幻想,是它們賦予了那些倩影和形象過分甜美的性質;是它們咀嚼著舒舍夫人的慵懶隨便,不拘小節,咀嚼著她的病態,以及由於病態而顯肥胖豐腴的身體,和通過疾病顯現出來的氣質;這樣的疾病,根據大夫的說法,他漢斯·卡斯托普眼下已經染上啦。在這額頭後麵,他理解了舒舍夫人隨心所欲地冒險的自由;她隻是轉過頭來嫣然一笑,就消除了他倆之間存在的互不相識狀態,好似他們根本不是社會生物,連腔也不必搭就已經彼此……正是這點叫漢斯·卡斯托普嚇了一跳:嚇的性質與當時他在體檢室內猛一抬頭,從約阿希姆的上肢突然看見了他的眼睛時一樣——不同隻是當時的驚嚇乃基於同情與擔憂,眼下在暗中作祟的卻是性質全然不同的東西。
喏,話說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山莊”的生活,一種實惠多多、條理分明的生活,又邁開了它均勻的步子——漢斯·卡斯托普一邊期待著透視拍片,一邊與好心的約阿希姆分享生活,和他一樣嚴格地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下去;對於年輕的卡斯托普來講,有這樣的人相鄰做伴大概很是不錯。要知道,盡管隻是病友關係,其中卻飽含軍人的真誠:這種真誠無需明言,自然就會促使他倆努力圓滿完成療養任務,視之為履行自己在平原上的義務的替代手段,為無形中加之於自己的職責——漢斯·卡斯托普夠聰明了,對這個情況心知肚明。隻不過呢,他也感覺到了自己那顆平民的心受到了它的節製和約束——甚至也可能歸之於這種相鄰為伴的關係,歸之於約阿希姆的監督和示範作用,他確實放棄了一些過激和盲目的舉動。因為他看得清清楚楚,勇敢的約阿希姆日複一日地抗拒著一種散發著橘子香味的氛圍的侵襲;在這香氛之中,有一雙圓圓的褐色明眸,兩片小小、紅紅的嘴唇,陣陣無緣無故的嬉笑,一對豐滿健美的乳峰;這一切一切和這氛圍的影響侵襲,都令理性而自尊的約阿希姆懼怕和逃避;那份英勇悲壯不隻感動漢斯·卡斯托普,也使他本身規矩和檢點了不少,製止了他去向那位眼睛細長的女士比如“借一支鉛筆”什麼什麼的——根據經驗,要沒有他那鄰居兼夥伴的紀律約束,他很可能就這麼幹啦。
約阿希姆從來不談愛笑的瑪露霞,這也就等於禁止了漢斯·卡斯托普跟他提起克拉芙迪婭·舒舍。為了彌補自己的損失,他偷偷與坐在右手邊的女教師交換情報,趁機拿他對那位女病友的溺愛挑逗這老姑娘,搞得她麵紅耳赤,自己呢卻正經八百,儼然他那帶著西班牙硬領圈的祖父的樣子。他還逼著她講克拉芙迪婭·舒舍的個人情況,講她的來曆、她的丈夫、她病的性質,總之,告訴他一切新鮮的、值得知道的東西。她有沒有孩子呢,他想了解——哦不,她哪裏有。像她似的女人拿孩子來幹什麼?很可能是嚴格禁止她生孩子——而另一方麵:真要有,那些孩子又會怎麼樣?漢斯·卡斯托普不得不隨聲附和。即使打算生吧也太晚嘍,他極為實事求是地揣想。有時候,從側麵看,克拉芙迪婭·舒舍的麵部以讓他覺得有些瘦削。難道她已年過三十了嗎?——恩格哈特小姐激烈反駁。克拉芙迪婭有三十歲?她充其量二十八。至於講到她的側麵,漢斯·卡斯托普也完全是胡說八道。克拉芙迪婭側著臉的小模樣兒也柔和甜美,耐人尋味,沒有任何健壯娘兒們的肥臉可比。而為了懲罰年輕人,恩格哈特小姐一口氣不歇地接著講:據她了解,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經常接待男士的來訪,一位常客就是她住在達沃斯坪的俄國老鄉;她總是下午在自己房裏進行接待。
真個一槍射中要害。漢斯·卡斯托普臉都急歪了,盡管他想方設法控製,盡管它極力用“不至於吧”“可瞧瞧”之類的廢話進行搪塞。一開始他想對這樣一位老鄉的存在表現滿不在乎,可是卻辦不到,便隻好哆嗦著嘴唇把話題一次次引回到此人身上。年紀不太大吧?——年輕而又體麵哩,根據她得到的所有情報,恩格哈特小姐回答;須知,僅僅依照自己個人的觀感,她還不能下判斷——有病嗎?——充其量有一點!——但願呐,漢斯·卡斯托普挖苦道,他身上的襯衫比“差勁兒的俄國人席”那幫家夥幹淨點——恩格哈特小姐表示自己沒有異議,以便繼續懲罰年輕人。他呢隻好承認,事情確實值得關注,接著就慎重認真地托付她,一定要搞清楚這個常來常往的老鄉是怎麼回事。幾天以後,恩格哈特小姐沒能給他帶來進一步的消息,卻打聽到了一點全新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