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3)

“也好,”漢斯·卡斯托普笑了笑,“不過通過您,我可是學到了許多有關他的知識。是啊,當時我茫然無知,跟您說隻來三個禮拜,別的什麼都不知道。剛好克勒費特小姐用氣胸噓了一下招呼我,我因此確實有些失態。不過當時我也真的覺得發燒,因為山上的空氣不隻是有利於治病,也有利於發病,有些時候啊疾病是通過它才真正爆發出來;這個嘛歸根到底也是必要的,如果打算治療疾病的話。”

“一項動聽的假說。貝倫斯宮廷顧問也給您講過那個德國血統的俄國婦人吧,她去年——不,前年在這裏住過五個月?沒講過?他真該給您講講。這位和藹可親的年輕女士,論出身為德國血統的俄國人,已婚,有小孩。她來自東方,患有淋巴結核和貧血,並且看來也頗嚴重。喏,她在這兒住了一個月,抱怨感覺不好。可得有耐心啊!第二個月過去了,她繼續抱怨並沒見好,相反卻更加糟糕。於是向她解釋,她身體情況到底如何,唯有大夫能下判斷;她隻能講自己的感覺——而這沒有多少意義。對她的肺部大夫是滿意的。好,她沉默了,接受了治療,於是體重一個個禮拜都在減輕。到了第四個月,她在體檢時暈倒了。這沒關係,貝倫斯解釋說;他對她的肺部非常滿意呀。可到了第五個月,她連路都不能走啦,便寫信告訴她在東邊的丈夫;於是貝倫斯收到了她丈夫的來信——信封上用遒勁的筆觸寫著‘親收’和‘急件’字樣,我親眼看見的。是啊,貝倫斯說,說時聳了聳肩膀,看來情況很明顯,她不適應這裏的氣候唄。德裔俄國婦人給氣瘋了。貝倫斯早該告訴她呀,她大叫,她一直感覺,她完完全全給毀了!……讓我們希望,她回到自己東方的丈夫身邊以後,重新恢複了體力。”

“真精彩!您講得太好啦,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您用的每一個詞兒都那麼生動。還有那個在湖裏洗澡的小姐的故事,說是院裏因此發了她一支‘啞大姐’,也常常還令我忍俊不禁。是啊,無奇不有。真得活到老學到老不是。至於我本身的情況嘛,還完全沒有數。宮廷顧問說什麼在我身體裏發現了一點小問題——我自己不知道一些早先的老病灶,在叩診時我是聽出來了的;現在據說在這兒又聽出了一塊新鮮的——哈,‘新鮮’,在這兒搭配著說出來怪特別。不過目前還僅僅是根據聲音做的推斷,要想確診,還得等我下了床去透視和拍片以後。到那會兒,我們就會知道正確的結論了。”

“您認為?——可您知道嗎,X光片呈現的斑點常常被診斷為空洞,其實呢卻隻是一些陰影;反之,真有毛病的地方有時倒顯不出斑點來?聖母保佑,如此X光片!這裏曾經來過一位發燒的錢幣學家;正由於發燒,在X光片上就清楚地看見了空洞。大夫們甚至聲稱聽見了空洞的聲音!於是就當它是肺癆病人施治,一治便治死啦。屍體解剖表明,他的肺一點兒毛病沒有,他的死是某種球菌引起的。”

“喏,您聽著,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剛才您說到了屍體解剖!可我的情況還不至於此啊。”

“工程師,您真個滑頭。”

“可您是個徹頭徹尾的吹毛求疵者和懷疑主義者,我不得不講!甚至對精密的科學您都不相信。您的片子上是不是有斑點呢?”

“有,有一些斑點。”

“而您是否也真有點兒病呢?”

“是的,遺憾我還病得相當厲害,”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回答,並且垂下了腦袋。談話停頓了一會兒,他清了清嗓子。漢斯·卡斯托普保持著舒適的半躺臥姿態,拿眼睛打量緘默不言的客人。他似乎覺得,他這麼簡單地提兩個問題,就駁倒了塞特姆布裏尼所有可能的怪論,甚至包括他關於共和國和美好文體的說道,使他終於啞口無言了。為把談話繼續下去,他不肯采取任何主動。

過了一陣,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又微笑著,重新提起興致來。

“現在請告訴我,工程師,”他說,“對您的這個消息他們怎麼看?”

“什麼消息,您指我推遲回去的消息嗎?嗨,我家裏的人,您知道,我家裏的人僅僅是三位親戚,一位舅公,兩位舅舅,即舅公的兩個兒子;我和舅舅相處得更像是表兄弟。除此我再沒有其他親人,我是很小便父母雙亡,成了孤兒。家裏怎麼看?家裏了解的情況還不多,不比我多。一開始,我不得不躺下時給他們寫了一封信,說我患了重感冒,不能旅行。到了昨天,看來要待長一點啦,我又寫了一封信,說貝倫斯宮廷顧問由感冒注意到了我肺部的情況,堅持要我延長療養時間,直到查清我的健康狀況為止。這個消息他們會很冷靜地看待的。”

“那您的職位呢?您講過您打算進入的實際工作的行業。”

“是的,當實習工程師。我已在造船廠暫時請了假。您可千萬別以為人家因此會大失所望。再長時間沒有見習工程師,他們照樣能幹下去。”

“很好!從這方麵看,也就是說萬事大吉,全線保持冷靜嘍。在你們全國,人們都頭腦冷靜,不是嗎?然而也精力旺盛!”

“哦,當然,也精力旺盛,非常旺盛,”漢斯·卡斯托普說。他從遠方審視著家鄉的人情世態,發現他的對話者判斷很準確,“頭腦冷靜而又精力旺盛,他們確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