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3 / 3)

“您是一位作家,”漢斯·卡斯托普說,“——一位文學家;您一定明白這個道理,知道在此情況下不能那麼麻木不仁,稱人們的殘忍是完全自然的——您知道那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他們到處走來走去,在那裏笑和掙錢,在那裏大吃大喝……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確地……”

塞特姆布裏尼鞠了一躬,解釋道:

“您是想說,早早地、反複地接觸死亡,造成了您某種根深蒂固的心境,就是對輕率的塵世生活的粗暴、嚴酷,我們說玩世不恭吧,特別厭惡和反感。”

“正是正是!”漢斯·卡斯托普興高采烈地叫著,“完美無缺的表達啊,塞特姆布裏尼先生!與死亡接觸——我知道嘛,您作為文學家……”

塞特姆布裏尼朝他伸出一隻手,腦袋歪在一邊,眯起了眼睛——這是一個非常優美的姿態,含義是請對方打住,繼續洗耳恭聽。他那麼堅持了幾秒鍾之久,即便漢斯·卡斯托普早已住嘴,有幾分尷尬地等著他下麵的演說。他終於又張開他那雙黑色的眼睛——搖風琴的藝人的眼睛——繼續說:

“請允許,工程師,請允許我對您講,並希望牢記在心,看待死亡唯一健康、高尚,再說也——我想明確地補充——也唯一虔誠的方式,就是把它理解並感覺為生的組成部分和附帶現象乃至於生的神聖條件,而不是在精神上將它分開,使之對立,甚或相對地將它否定和貶低——這樣的方式是健康、高尚、理性和虔誠的反麵。古代人往往用生命和生殖的圖像裝飾他們的石棺——對於古希臘羅馬的宗教而言,神聖事物與淫穢事物常常是一碼子事。那時的人懂得尊重死亡。死亡是生命的搖籃,複活的母體,因此也就尊貴。與生分割開來,死便成了幽靈,成了鬼臉——甚至更壞的東西。因為作為獨立的精神力量,死這種力量極端輕浮,它那邪惡的誘惑力無疑會造成人精神極為可怕的迷亂。”

說到這裏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緘默不語了。他一直是泛泛而談,結論卻十分肯定。他是認真的;並非聊天似的隨便說說,也不屑於給他的對手以接嘴和反駁的機會,而是在論述終了時壓低調門兒,打上一個句號。他抿緊嘴坐著,兩手交叉在懷中,穿著格子花呢褲的雙腿一支疊在另一支上麵,眼睛死死盯住那隻在空中微微搖擺的腳。

漢斯·卡斯托普也悶聲不響。他圍著鴨絨毯坐在那裏,腦袋衝著牆壁,指頭兒在被蓋上敲打著鼓點。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教訓、指摘和責罵,在一聲不吭中多有孩子似的桀驁不馴。談話冷場得相當久。

終於,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又抬起頭來,笑了笑道:

“您大概記得,工程師,我們已經進行過一次類似的討論——也可以說同樣的討論?我們當時——我想是在一次散步途中——談到了疾病和愚蠢,您聲稱把兩者結合在一起實乃荒謬,而且是出於對疾病的高度尊重。我稱這種尊重為陰鬱的怪念頭,它會玷汙人類的思維;我很高興,您似乎並不完全反感,願意考慮我的不同看法。我們也談到了青年中立態度和精神搖擺,談到了他們的選擇自由,以及他們對什麼立場觀點都想試上一試的傾向,還有就是不應該、也無必要把這種嚐試看作已經是最後定型,將終身嚴格遵行。請您允許我——”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微笑著從椅子上向前躬著身子,雙腳並排站在地上,兩手握在膝蓋之間,稍稍朝前探著腦袋,說道,“請您允許我在將來,”說是嗓音微微顯出激動,“將來在您曆練核試驗的過程中稍稍施以援手,在一旦麵臨得出有害結論的危險時予以糾正。”

“當然可以,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漢斯·卡斯托普急忙改變拘謹、執拗的拒絕態度,不再用手指頭兒叩擊被蓋,倉皇而友善地轉臉望著客人,“您這真是用心良苦,一片好意……我真的問自己,我是不是……也就是講,我這樣是否……”

“您是想是否也完全免費,”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模仿貝倫斯用拉丁文說,同時站起身來,“誰願意讓別人當作窮光蛋嘍。”說完兩人都笑了起來。這時外邊的一扇門開了,接著裏邊的門也擰開了。是約阿希姆參加完晚間的娛樂節目回到了房間。跟漢斯·卡斯托普早些時候一樣,他也一見意大利人臉就紅了;這使他本已讓陽光曬紅的麵孔顯得更黑一些。

“噢,你有客人。我給耽擱了,對你卻再好不過。他們硬逼著我玩兒了一盤橋牌——說橋牌是敷衍外人,”他搖著頭說,“歸根到底完全是另一碼子事。我就贏了五個馬克……”

“但願別使你上癮才好,”漢斯·卡斯托普說,“嗯,嗯。這段時間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幫我過得非常之美好……美好得來無以言表。你們那偽稱作橋牌的玩意兒怎麼說呢,可是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使我這段時間過得充實而有意義……一個正正當當的人,必須千方百計離開這個地方——在你們中間竟有人已經開始玩所謂的橋牌。然而為了經常能聆聽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的高論,在與他的交談中獲得幫助,我幾乎已在希望無限期地發燒下去,以便在你們這裏坐穩位置……臨了兒人家還不得不給我一支‘啞大姐’,免得我再耍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