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2 / 3)

“喏,”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繼續說,“您要待得久一些,那就不可避免:我們將在這山上結識令舅大人——我指的是您的舅公。無疑他會山上來看您的。”

“根本不可能!”漢斯·卡斯托普大聲回答,“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用十匹馬也拖他不上來!我舅公很容易中風,您知道,人胖得來幾乎沒了脖子。不行,他需要適當的氣壓,到了山上健康會比您那位東邊來的女士更糟,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

“真叫我失望。容易中風是嗎?在此情況下頭腦冷靜和精力旺盛又有何用!——您的舅公大人該很富有?您也富有?您家鄉的人都富有。”

對於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作家式的以偏概全,漢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隨後便姿態舒適地凝視遠方,心神已經回到故鄉的環境氛圍中。他回憶著,極力不帶個人的成見,與故鄉的距離鼓勵他這樣做,也是他能這樣做。

“那裏人是富有,對——或者也並不富有。如果是不富有——就更糟糕啦。我麼?我不是百萬富翁,不過經濟倒有保障,可以依靠別人,自己過得下去。就別談我了吧。您要是說:那邊的人肯定富有——那我同意您。因為假使人不富有,或者隻是曾經富有過——那就慘啦。‘這家夥嗎?他到底還有沒有錢?’人家會問……話就是如此,嘴臉也完全如此;我常聽見這樣的問話,並且記住了,深深銘刻在了心裏。盡管我早已習慣聽這樣的話,但我感覺還是有些特別——不然便不會銘記住了。或者您怎麼看?不,我不相信,例如您作為一位人文主義者會喜歡我們那裏的情況;甚至土生土長的我,我事後發現也常常感到不痛快,盡管我本人並沒有吃過什麼苦頭。誰家的餐桌上端不出最好、最貴的酒,別人就根本不登他家的門,他的閨女們也就嫁不出去。世風如此。我躺在這裏從遠方觀察,心裏就感覺不是滋味。您怎麼說好呢——頭腦冷靜?以及精力旺盛?好,可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狠心、冷漠。狠心和冷漠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殘忍。那下邊的空氣就是殘忍的,無情的。這麼躺著從遠處觀察,心裏不由得感到害怕喲。”

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專心聽著,不斷地點頭。他一直如此,直到漢斯·卡斯托普的批判暫時告一段落,不再言語。隨後他舒了一口氣,說道:

“人生自然是殘酷的,在您的故鄉卻有了一些特殊的表現形式,對它們我不想加以美化。反正一個樣,對於殘忍的指責,歸根到底還是帶了一些感情色彩。在彼時彼地您不會做出這樣的批判,是害怕在自己眼裏也顯得可笑。您有權把它讓給那些憤世嫉俗的人去幹。您現在批判了,表明您已與過去有某種程度的疏遠;這樣的疏遠我不樂意看著它越來越嚴重,因為誰習慣了進行批判,誰就很容易脫離生活,脫離他生來就注定過的生活方式。‘脫離生活’意味著什麼,工程師,您知道嗎?我卻知道,並且每天在這兒都目睹它發生。最多隻需半年,一個山上來療養的年輕人——而山上來療養的幾乎全是年輕人——頭腦裏除去談情說愛和量體溫就不會再有任何別的想法。而至遲一年以後,他也再不能容忍任何別的想法,而會認為任何別的想法都是‘殘忍’的,或者說得好聽一點,都是錯誤的和無知的。您喜歡聽故事——我樂於效勞,可以給您講講一個兒子兼丈夫的年輕人的故事。他在山上住了十一個月,我認識他。他比您大一點,我相信——甚至大得相當多。人家認為他好了,試著讓他出了院,他回到了家裏親人的懷抱中;不是他的舅公和舅舅,而是母親和妻子。從此他整天躺著,嘴裏含著支溫度表,其他任何事情都不知道。‘你們不懂,’他說,‘要在山上生活過,才知道必須這樣。山下的人缺少基本常識來著。’事情的結局是他母親做出決定:‘再給我滾回山上去,你已無可救藥。’於是他又上了山,又回到了他的‘故鄉’——您知道,人隻要在這裏生活過一次,就會稱它為‘故鄉’。他完全疏遠了自己年輕的妻子,因為她缺少‘基本常識’便一腳踢開了她。他妻子看出來,他在‘故鄉’會找到一個‘基本觀念’一樣、誌同而又道合的女人,和她永遠待在一起。”

漢斯·卡斯托普像是隻用一隻耳朵在聽,眼睛一直死盯著房間裏燈光照得雪亮的牆壁,像是凝視著遠方。對塞特姆布裏尼的話他遲遲地才笑了一笑說:

“他稱這兒為故鄉?那可真帶了點感情色彩,如您所說。是啊,您的故事多得數不清。我剛才還在想我們說的關於冷酷和殘忍的話,這些天我已考慮過它許多次。您瞧,人必須相當地麻木不仁,才會生來便完全同意平原上人們的思維方式,同意那些類似‘這家夥到底還有沒有錢?’的問題,以及與此相適應的嘴臉。我感覺這根本就從來不自然,盡管我連一個人文主義者也稱不上——而事後,我更覺得那太離譜啦。我覺得它不自然,也許跟我不自覺的疾病傾向有關——我自己聽見了那些老病灶,貝倫斯聲稱在我體內又查出了一個新的小問題。這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但歸根結底並不令我驚訝。我實在從來不覺得自己堅如磐石;加之我的雙親又死得那麼早——我從小就完全是個孤兒,您知道……”

塞特姆布裏尼先生頭、肩、手一起協調動作,得體而快意地以形象表示他的詰問:“那有怎樣?還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