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3)

信送走以後,咱們的冒險家就差不多感到萬事大吉,盡管還受到咳嗽、鼻塞和頭昏腦漲的困擾,卻已不妨心安理得繼續過日子,以靜待形勢發展;這日子呢平常仍分割成了許多小段,永遠地刻板而又單調,既說不上快活也不好講就無聊。清早,在一陣通通通的捶門聲之後,推拿師跨進房來;這精力旺盛的老兄外號叫“體操健將”,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小臂上青筋突露,說起話來頗為艱難,聲音咕嚕咕嚕的隻是在喉嚨管裏打轉。跟對所有病員一樣,他也用房號稱呼漢斯·卡斯托普,並塗上酒精替他進行按摩。推拿師離開沒多久,約阿希姆就來了,已經穿戴齊楚,來是為了向表弟道早安,詢問他清晨七時量得的溫度,同時報告自己的測量結果。隨後他到樓下進早餐,漢斯·卡斯托普則背靠小絨毯坐在床頭,以開始了新生活的好胃口完成著同樣的事情——盡管這時大夫們已巡視完餐廳,腳步匆匆地穿行於臥床靜養的客人以及垂死者的房間,他仍照吃不誤,沒受這例行的營業活動幹擾。嘴裏塞滿罐頭食品,他嘟囔了一句“睡得不錯”,眼睛越過咖啡盞的邊沿望去,看見貝倫斯宮廷顧問正兩個拳頭撐著屋子中央的桌子麵,迅速地審視上邊擺著的體溫紀錄;接著,漢斯·卡斯托普拖長聲調,漫不經心地回應了大夫們離開時道的早上好。隨後他點上一支雪茄,瞅著已經去做完晨課回來的約阿希姆,好像根本沒有想過他曾離開似的。他倆又東聊西聊,從這會兒至第二次早餐——其間約阿希姆還要靜臥——間隙時間如此之短,即使是個沒腦子的人或者傻瓜白癡吧,也都不至於百無聊賴——何況漢斯·卡斯托普還有來山上頭三周的印象夠得他咀嚼,再加上眼前的處境以及可能產生的結果也值得好好地思考思考,至於那兩大本從院圖書館借來的畫報雜誌嘛,就根本輪不上翻閱,隻好晾在床頭櫃上啦。

接下來的差不多一個小時漢斯·卡斯托普沒任何別的事,約阿希姆則去達沃斯坪做了第二次散步。他回來後又走進表弟的房間,給他講散步途中留意到的這個那個,在病床邊上一會兒站一會兒坐,臨了兒又去做午間靜臥去了——你問午間靜臥多長時間?又隻有差不多一個小時吧!把雙手疊放在後腦勺底下,你瞅著天花板還沒想多一會兒心事,鑼聲已經當當當敲響,要求臥床的客人和垂死的病號坐好姿勢,準備享用正餐。

約阿希姆走了,送來了“中午的湯”:對於隨即端上的飲食而言,這隻是一個單純的、象征性的名字!須知漢斯·卡斯托普訂的不是病號飯——又幹嗎要他吃病號飯呢?病號飯,可憐巴巴的一點兒吃喝,壓根兒不適合他的情況。他躺在這兒,繳的是全額費用,在這雷打不動的時刻供應給他的就並非“中午的湯”,而是不折不扣、應有盡有、菜品多達六道的“山莊大餐”——在平常日子已屬豐盛,在禮拜天更是一桌豪華、排場、奢侈的宴席,隻有一個在歐洲培訓的高級賓館大廚師才能做得出來。負責伺候臥床客人的“餐廳女兒”送來食物,食物盛在講究的小鍋裏,上麵蓋著鍍鎳的蓋子;那本已存在的獨腿食幾—— 一個能自動保持平衡的奇跡—— 讓她橫著推到了漢斯·卡斯托普麵前,他於是開始享用滿桌的美味佳肴,快活愜意得就跟那個裁縫的兒子坐在一張自動上菜的小桌前大吃大嚼一樣。

漢斯·卡斯托普剛剛吃完,約阿希姆也回來了;接著這位又去到自己的陽台上,整個“山莊”療養院也因開始了主要的靜臥而籠罩在寂靜之中,時間就差不多兩點半啦。不是正好,而是幾乎;準確地講才兩點過一刻。隻不過呢這整點之間的一時半會兒是忽略不計的;這就正像在旅行途中,火車一坐幾個小時,或者處於空虛的等待狀態,人們一門心思就是如何把時間過掉,消磨掉,眼下人們也如此慷慨大度地消費時間,十分一刻的便被吞掉啦。兩點過一刻——幹脆算三點差三十;以上帝的名義,既然已說出了三,就講三點得啦。那差的三十分作為三至四之間的整點的準備,可以內部消化掉:在類似情況下,大夥兒就這麼幹。如此一來,那主要的靜臥的長度,最終和事實上限定在了一個鍾頭——這一個鍾頭到頭來也貶值了,削減了,就像加上了省略號。這省略號呢,正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

是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獨自來查房了;他不再畫一個圓圈繞開漢斯·卡斯托普。他而今已算院裏的人,不再是短暫停留的匆匆過客,而成了真資格的療養員,得過問他的病情,不能把他晾在一邊,像在此之前他每天都曾經曆並因而心生隱痛那樣。那是個星期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第一次現形在他房間裏——我們說“現形”,是因為用這個詞兒來描述當時漢斯·卡斯托普不禁產生的印象,一種感覺奇怪的甚至有些可怕的印象,可謂恰到好處。他正躺在床上進行半小時或者一刻鍾的假寐,突然驚醒過來,發現醫生助理已站在自己房中,但並非從門進來的,而是從房間的外側走向他。也就是他沒有經過走廊,而是穿越外邊的陽台,通過敞開的陽台門徑直踱到房裏,讓漢斯·卡斯托普不禁生出一個他是從天而降的印象。反正他沒頭沒腦地站在了他的床邊,臉色黑裏泛白,肩膀挺寬,矮矮墩墩;他挺有男子氣地微笑著,露出了兩撇胡子中間泛黃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