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3 / 3)

“怎麼就‘可憐’了呢?”漢斯·卡斯托普道,“他自己不也待在這山上,連同他那由人道主義和政治構成的文學,對社會現實一點促進作用都沒有嗎?他少這麼居高臨下地同情我,我無論怎樣也會比他早些下山哩。”

話說塞特姆布裏尼先生這時突然站在了他燈光明亮的房中——漢斯·卡斯托普用胳膊肘支持著身子,頭轉向房門,眯縫著眼睛瞧著客人,在認出他來時臉不禁紅了。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一如既往地穿著他那大翻領的厚呢外套,格子花的褲子,翻出來的領口已有相當的磨損。他來時剛吃完飯,嘴上習慣性地還叼著一根木頭牙簽。在他彎曲得很漂亮的兩撇胡子底下,嘴角咧著,露出了他那已為人熟悉的笑容,那文雅的、冷靜的、憤世嫉俗的微笑。

“晚上好啊,工程師!可允許我來瞧一瞧您?要允許,那就需要光明不是——請原諒我不請自來!”他說,說時朝天花板上的頂燈一揮他那小手,“您正沉思默想——我壓根兒不願打擾您。處在您的地位,喜歡思考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說聊天嘛畢竟還有您的表哥。您瞧,我完全明白自己純屬多餘。可盡管如此,咱們共同生活在一個這麼狹小的空間,人與人也就難免相互同情,精神上的同情,心靈中的同情……不見您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望著底下齋堂中您空空的位子,我真的已開始想象您已經走了。少尉卻糾正了我,往壞的方麵,哦,如果這樣講不是不禮貌……幹脆說吧,情況如何?您幹些什麼?感覺怎樣?不會太垂頭喪氣吧?”

“原來是您,塞特姆布裏尼先生!這太好啦。哈哈,好個‘齋堂’!您又說了個笑話。別客氣,請坐這把椅子。您一點兒不打擾我。我剛在這裏並且思考——思考一詞太言過其實。我幹脆懶得連燈都不願意開。非常感謝,我自我感覺不錯也就是差不多正常吧。經過靜臥我感冒基本好了,隻不過呢我聽大家講,那僅僅是次要現象。體溫反正仍舊是不正常,一會兒三十七點五,一會兒三十七點七,這些天還老是這個樣子。”

“您定時測量了嗎?”

“是的,一天六次,跟你們山上所有的人一樣。哈哈,請原諒,對您稱我們的餐廳為‘齋堂’,我還忍不住想笑。在修道院裏才有這個叫法,可不是嗎,咱們這兒確實也有點那種味道——我盡管還從來沒去過修道院,但在想象中也差不多就這德性。‘清規戒律’我也已背得溜溜熟,並且嚴格遵行。”

“好個虔誠的修道士。可以講您的試修期已告結束,已宣完了誓。我衷心祝賀。您確確實實已經在講‘咱們的餐廳’。再說呢,您讓我覺得不像一位年輕修士——希望這樣講不致傷及您男子漢的尊嚴——而更像一位小修女,一位委身於基督的天真女孩,她剛剛才削了發,一對大眼睛流露著獻身的決心。過去我曾在這裏那裏見過這樣的小羔羊,每一次見到……每一次見到總不由得心生惻隱。唉,是的是的,令表兄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在最後一刻,您到底還是接受了體檢。”

“我發燒來著——我請您,塞塔姆布裏尼先生,患了這樣的重感冒,就在平原上我也會看大夫不是。而在這兒,守著院裏的兩位專家,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是不是?——似乎也有些荒唐,如果……”

“當然嘍,當然嘍。那就是說還在他們叫您量以前,您自己已經開始測體溫。還有呢也立刻向您提出了這個建議。體溫表是米倫冬克護士長塞給你的吧?”

“塞給我的?是因為情況需要,我從她那裏買了一支來著。”

“我懂了。公平交易,沒得說的。還有呢,頭兒判了您多少個月?……我的天,這我已經問過您一次了!您還記得嗎?當時您初來乍到。當時您回答得那麼幹脆……”

“我自然記得,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在那以後我經曆了許多新鮮事,可仍然記得當時說的話,就像那是在今天。當時您就如此幽默風趣,稱貝倫斯宮廷顧問為地獄的判官……為拉達麥斯……不,請等等,是另一個稱呼法……”

“拉達曼提斯來著?可能我順便這麼叫過他。我記不住所有偶爾從自己腦子裏蹦出來的東西嘍。”

“拉達曼提斯,不錯!彌諾斯和拉達曼提斯!當時您也立刻給我們講了卡爾杜齊……”

“請原諒,親愛的朋友,讓我們把他先放在一邊。此刻從您嘴裏說出這個名字來,叫人覺得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