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2 / 3)

“見到我您好像感到意外,卡斯托普先生,”他絕對做作地拖長了聲調說,嗓音柔和,介乎於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間,發r 這個上齶音時舌尖不顫動,隻是在門牙的背後那麼點了點,平添了一些異國情調,“可我來隻是完成一項愉快的使命,就是來瞧瞧您好不好。您與我們的關係已經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一夜之間,您已從一位客人變成我們的同誌啦……”——“同誌”這個詞著實嚇了漢斯·卡斯托普一跳——“誰想得到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誌式地說笑著……“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歡迎您,您以您完全健康的聲明反駁我的錯誤觀點——當時它確實是錯誤——那個晚上誰想得到啊!我相信,當時我隻是表示了一點懷疑什麼的,我向您擔保,我所指並非那麼回事!我不想裝得比實際上更有遠見之明,我當時並未想到有浸潤點,我是另外的意思,更一般的意思,更哲學的意思,我隻是表示懷疑:‘人’和‘完全健康’能湊合在一起。即使今天,即使在您接受檢查之後,我依然故我,與我可敬的上司仍舊保持著距離,並不把這個浸潤點”——說時伸手用指尖輕輕觸了觸漢斯·卡斯托普的肩膀“看得有多麼值得大驚小怪。它對於我是第二位的……肌體永遠是第二位的……”

漢斯·卡斯托普打了個冷戰。

“……至於您的重感冒嘛,我看就更加次要啦,”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輕描淡寫地補充道,“現在怎麼樣?臥床靜養肯定很快產生了效果。今天測體溫結果如何?”從現在開始,助理大夫的訪問有了尋常的查房的性質,在隨後的一些天和一些周,情況始終如此: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三點三刻或者甚至更早一點越過陽台走進來,以男子漢的快活方式問候問候臥床的病員,提幾個再簡單不過的醫療問題,間或也插入一小段私人之間的閑扯,再同誌式地說上幾句笑話——盡管這一切也不無一點點可慮之處,可漢斯·卡斯托普終於還是會習以為常,如果這可慮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界限以內;他很快就不再對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例行訪問有任何反感,它已屬於日常的內容,已成了主要靜臥時間的省略刪節。

話說助理大夫再退回到陽台上去時已經四點——也就是講真正到了午後啦!突然之間,還沒等回過神來,就到了真正的午後——繼續這麼著,沒得說的,一會兒已是傍晚:須知等到喝完下午茶,下邊餐廳和三十四號房間裏一樣逼近了五點,再等到約阿希姆散完第三次步回來看他表弟,離六點已差不多,隻需稍稍整算一下,晚飯前的靜臥僅僅剩下了一小時——要打發一個小時真好比兒戲,如果你腦子裏有想法,床頭櫃上又擺著一大疊畫報。

約阿希姆離開表弟去進餐。晚飯送到房裏來了。山穀中早就暮靄沉沉;漢斯·卡斯托普吃喝著,眼見白色的房間裏迅速黑了下來。吃完了背靠絨毯坐在那裏,坐在那張杯盤狼藉的自動上菜的小桌前,凝視著迅速加深的暮色,心想這今天的暮色與昨天的、前天的或者一周以前的,真是難以區分呐。眼下已是晚上——可剛剛還是早晨。漢斯·卡斯托普驚喜地,或者也不無疑慮地發現:這分割了的、人為地弄得好過的日子,在他看來真真正正是被手撚成了碎末,化為了烏有啊!須知在他這個年齡,還不知道對此感覺恐懼。他隻是覺得,他“自始至終”都還在觀察。

一天,可能在漢斯·卡斯托普臥床靜養了有十天或十二天之後,也在這個時間,即是說在約阿希姆去進晚餐和參加娛樂活動回來之前,突然有誰敲起他的房門來;隨著他的一聲帶著疑問的“請進”,羅多維柯·塞特姆布裏尼的身影出現在了門檻上——與此同時,房間裏一下子變得雪亮了。因為來訪者顧不得關門,第一個動作就是撳亮室內的頂燈;經過雪白的天花板和家具反射,霎時充滿房間的亮光似乎微微地在顫動。這些天,在所有療養客中,這意大利佬可算漢斯·卡斯托普向約阿希姆真正指名道姓打聽過的唯一一個人。約阿希姆每天來他房裏十次,每次都在表弟的床邊坐上或者站上個十分鍾,問不問反正都要向他報告院裏平平淡淡的一天可能發生的小事以及變化,漢斯·卡斯托普設若提出問題,那性質也是一般的和非個人的。離群獨處的年輕人的好奇局限於打聽是不是又來了新的療養客啦,在熟麵孔中是否又有誰出院啦;但看來真正能滿足他的,隻是前一種情況。“新人”倒真來了一個,一個麵色青綠、臉頰凹陷的青年,吃飯時座位分在皮膚呈象牙色的萊薇小姐和伊爾蒂斯太太旁邊,緊挨著表兄弟倆的右首。喏,漢斯·卡斯托普可望見到他啦。至於有沒有誰出院嗎?約阿希姆眼瞼一沉,幹幹脆脆地否定了。可是他不得不一再回答這個問題,也就是每隔一天就重複一次,盡管他終於有些不耐煩地說,據他所知“沒有任何人即將出院,想從這兒出去可沒有那麼簡單”,企圖來個一勞永逸。

至於塞特姆布裏尼嘛,漢斯·卡斯托普確實是指名道姓地專門問過,想要知道他“對這件事”說了些什麼?對哪件事?“喏,就是我臥床靜養,被認為有病。”塞特姆布裏尼對此確實說過什麼,盡管話沒兩句。就在漢斯·卡斯托普人不見了的當天,他就湊過來向約阿希姆打聽客人的下落,顯然是等著人家告訴他,年輕人已經走啦。聽罷約阿希姆地解釋,他隻回應了兩個意大利詞兒:先是Ecco,後為Poveretto,譯成德語意思就是:“我說是吧”和“可憐的小家夥”——要想明白這兩個短語的意思,也無需比兩位年輕人懂更多的意大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