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顯貴的主顧(3 / 3)

“我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福爾摩斯。”“那好,我給你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請你全心鑽研中國瓷器。”

他再無他話,我也沒問什麼。長期的相處使我學會了服從。在我走出他的房間走上貝克街時,我的大腦開始思考,我到底該怎樣去執行這樣一道奇異的命令。後來我就坐馬車跑到聖詹姆斯廣場的倫敦圖書館,讓我的朋友洛馬克斯副管理員幫助我找到一本大厚書,然後回到我的住所。據說有的律師精心準備各種信息,可以在周一向證人發問,而沒到周六就把他當初費盡心力得來的知識忘得一幹二淨。雖然我不敢自稱已經是陶瓷學權威了,但是從那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上午,除了短暫的休息,我的確是在勤學強記大批的名詞兒。我記住了著名陶瓷藝人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紀年法,洪武和永樂年號的標誌,一些名人的書法,還有宋元初期的鼎盛曆史等等。第二天晚上我來看福爾摩斯時,我的腦海裏全是這些知識。他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而從報紙的報道中你絕對不可能想像這樣的情形。他用手托著那裹滿了繃帶的腦袋,身子深深理進他慣坐的安樂椅裏。

“嗬,福爾摩斯,”我說,“如果聽信報紙上說的話,你此時此刻正咽氣呢。”他說道:“這正是我所要造成的假象。你的學習成果如何?”“我已經盡了全力。”“非常好。你大概能就陶瓷與行家談話了?”“應該沒問題的。”“那麼請你把壁爐架上的那個小匣子遞給我。”他打開匣蓋,拿出一個用精美的東方絲綢包裹著的小物品。他打開包裹,露出一個深藍色的極為精致的小茶碟。

“這可得小心翼翼地拿。這是個貨真價實的中國明朝雕花瓷器,即使在克裏斯蒂市場上也找不到一件比這更好的了,一整套更是罕見,價值連城——實際上除北京皇宮之外別處是否還有這樣一整套還很難說。真正的收藏家見到它沒有不為之動心的。”

“它有什麼用處嗎?”福爾摩斯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麵印著:希爾·巴頓醫生,半月街369號。“這是你今天晚上的身份,華生。你去拜訪格魯納男爵。我掌握了一點兒他的生活習慣和作息時間,晚上八點大概是有空的。你可以提前寫一封信給他,說你要來拜訪,並對他說你將給他帶來一個驚喜,一件稀有的珍貴異常的明朝瓷器。你還是說自己是醫生吧,這個角色你可以真實地扮演。你說你是個收藏家,偶然得到這套寶貝。你曾聽說男爵對此頗有研究,而且你也樂意高價出售這批瓷器。”“價錢怎麼辦?”“問得好,華生。如果你不明白你的貨物的價值,那真是大大失敗了。這個碟子是詹姆斯爵士拿給我的,是他主顧收藏的寶貝。說它是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的,也不過分。”

“我可以提議由專家來估價。”“高明!華生,你今天好像特別有靈感。可以提出幾個專家,你自己說價錢可不好。”

“要是他不肯見我呢?”“不,他會見你的,他的收藏激情已到了狂熱的程度,尤其是瓷器。在這方麵他是一個公認的權威,絕對在行。你坐下,華生,我來口述信的內容,隻要說明你要去拜訪就可以了,不用要求回信。”這封信寫得十分得體,簡短,有禮貌,而且能打動任何一個收藏者的好奇心。信寫完後立刻派人送去了。當天晚上,我手持珍貴茶碟,懷揣巴頓醫生名片,開始了我的冒險演藝。格魯納的住宅庭園的華貴富麗,確能表現他相當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言。甬道是曲折的,兩旁栽種的灌木十分珍貴,花園有雕像裝飾。這座宅子原是一個南非金礦大王在其鼎盛時期修建的,那帶角樓的長形的低房子,在建築藝術上雖說像噩夢一般陰沉,但其規模和堅固卻不容小看。一個儀表超凡脫俗、可以享有主教之席的男管家把我帶到大廳,然後由一個身穿華麗長毛絨外衣的男仆把我帶到男爵麵前。

他當時正站在一個敞著的大櫃櫥前麵,大櫃櫥的兩側是兩扇窗子,櫃櫥裏麵擺著他的一些中國陶瓷。我進屋後,他轉過身來,手裏拿著一個棕色花瓶。“請坐,醫生,”他說,“我正在查看我自己的珍藏品,不知是否還出得起大價錢來買你的珍品。你看,這個小花瓶是唐朝的,七世紀的古物,你也許會感興趣。我相信它的手工是最精致的,瓷釉也是最完美的。你的那個明朝碟子帶來了嗎?”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遞給他。他在書桌前坐下來,把燈拉近開始細心鑒賞那個小碟,因為天色已漸漸黑了,黃色的燈光照在他臉上,我可以從容細致地端詳他的相貌。

他不愧是一個英俊男人,在歐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也絕非虛傳。他不過中等身材,但體態優雅,風度翩翩。他的臉色黝黑,很像東方人,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帶有朦朧的倦意,頗具誘惑力。他的頭發烏黑有光澤,胡須短小而呈尖形,修飾整潔。他五官端正,讓人賞心悅目,隻有平薄的嘴唇有些特別。如果我說我曾看過殺人犯的嘴,說的就是像他臉上一樣的一道怵目驚心、狠毒的缺口。他口角緊繃,散發濃濃寒意,令人生畏。他把須角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這實在是不明之舉,因為這顯然可以成為未經人力雕琢的危險提示符,讓人有所警覺。他聲音極富磁性,舉止瀟灑。看他的年齡不過三十出頭,而事後得知他已經四十二歲。“真不錯——非常好!”他終於開口說話了,“你說你有完全一樣的一整套。奇怪,我竟然不知道有這樣的奇珍異品。我知道在英國隻有一個能與之相配,但它絕不會流落在外。如果你不介意,巴頓醫生,請問你是從哪兒得來的呢?”“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盡我所能,以一種最無所謂的口氣說道,“反正你能鑒別出它的真偽,而價錢方麵,我聽專家的。”

“這太離奇了,”他的大眼睛裏流露出懷疑的信息,“做貴重物品的交易我當然要知道它所有的細節。它確實是真品,這一點我非常自信。不過我必須考慮一些可能發生的不利情況,要是事後證明你無權賣掉它可怎麼辦呢?”“我保證絕對不會發生這事。”“這自然又牽扯出另一個問題,就是你的保證靠什麼做後盾。”“我的信用銀行可以對此負責。”

“那是自然。但這筆買賣還是讓我感覺很奇怪,不太放心。”“買不買悉聽尊便。”我裝做無所謂地說,“我先想到你,是因為我聽說你是個大名鼎鼎的鑒賞家,但在別處我的交易也不會太困難的。”“你怎麼知道我是鑒賞家?”“我知道你寫過一本這方麵的書。”

你讀過嗎?“沒有。”這就怪了,你讓我愈加糊塗了。你自稱是一個鑒賞家和珍品收藏家,但你卻不願意去查閱一下惟一能為你提供幫助的著作,你做何解釋呢?“我很忙,我是開業醫生。”

“答非所問。一個人要是真有某種愛好,他總會找時間去研究的,即使他有什麼別的業務。你在信裏還說你是鑒賞家呢。”“我本來就是。”“我能不能提幾個問題考考你?我對你說實話,如果你真是醫生的話那情況就很可疑了。我問你,你知道聖武天皇以及他_和奈良附近的正倉院有什麼關係嗎?怎麼,你不知道嗎?那麼請你講一講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我裝做勃然大怒地跳了起來。

“先生,你太過分了,”我說,“我來這裏是看得起你,可不想被當做小孩兒讓你考著玩。我的陶瓷知識也許不如你,但我絕不能受你侮辱。”他狠狠地瞪著我,他的目光突然銳利起來,剛才他那風度已了無蹤跡,凶殘的嘴唇之間露出牙齒。“你怎麼回事?你是奸細,你是福爾摩斯派來的探子,你在愚弄我!聽說這家夥就快死了,所以他就派奸細來探底。你竟敢私闖民宅!好哇!你進來容易出去難!”

他猛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我退了一步準備衝出去,因為他已怒不可遏。也許他一開始就對我產生了懷疑,也許我在回答問題上出現了紕漏,總之騙不倒他是顯而易見的了。他把手伸到一個小抽屜裏胡亂地摸著。正在這時,一定是有什麼動靜傳到他的耳朵裏,他站在那裏不動,側耳傾聽著。

“好哇!”他忽然喊道,“好哇!”他突然躥進身後那間小屋。我快步來到門口,那情景是我今生所無法忘卻的。通往花園的大窗敞開著,福爾摩斯像鬼影一般立在窗前,他頭上裹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臉色煞白得嚇人。轉眼間他便消失了,我隻聽見了他碰到樹葉的嘩嘩聲。格魯納大叫一聲也衝到窗口。在那一瞬間,我看得再清楚不過了,一隻女人的手臂突然從樹叢中伸出來,隨手一揚。與此同時,隻聽男爵發出一聲可怕的悲慘叫聲,這一聲喊叫將永存我心。他雙手緊緊捂住臉滿屋亂跑,頭在牆壁上砰砰直撞,接著他倒在地毯上來回翻滾,同時,一聲聲痛苦至極的尖叫不斷地在屋內發出回音。

“水!天哪,快拿水來啊!”他叫著。我從茶幾上拿起一個水瓶朝他跑去。這時男管家和幾個男仆也趕來了。當我單腿跪下把受傷者的臉輕輕轉過來時,有一個仆人嚇得昏了過去。很顯然,是硫酸闖了禍,整張臉已經完全被腐蝕,硫酸正從耳朵和下巴往下滴著。他的一隻眼已經蒙上白翳,另一隻也紅腫起來。世事難料啊,幾分鍾以前我還在稱讚不已的五官,而今已經變成一片模糊,極其恐怖,無法形容,就如同一幅美妙的油畫被畫家用布胡塗亂抹一樣。

我簡要地解釋了一下先前的突發事件。有幾個仆人爬上窗口,衝到草地上去,但是夜幕已降,又下起雨來。格魯納一邊嚎叫一邊高聲痛罵著那個灑硫酸的複仇者。“女魔鬼溫德!”他大叫著,“這個魔鬼,她跑不了!等著吧!我的天哪,疼死我了!”我用油敷了他的臉,包紮後又打了一針嗎啡,以減少他的痛苦。此時,他對我的懷疑全都沒了,他緊緊拉著我的手,仿佛我可以把他那死魚般的眼睛恢複過來似的。要不是我想起他那咎由自取、罪有應得的一生,我也許會同情於他的美貌被毀。當時我看到他那雙手便感到惡心。後來他的家庭醫生和會診專家到了,這時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另外,一個警察巡官也來了,我把一張真實身份的名片給了他。不這樣做極其愚蠢,一點好處也沒有,因為蘇格蘭場熟悉我的麵貌就像熟悉福爾摩斯一樣。後來我離開了這座陰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時就回到了貝克街。福爾摩斯正坐在的安樂椅中,麵容慘淡、疲憊不堪。不僅是因為他的傷情,今晚發生的事件使鋼鐵般的他也被震驚了,他毛骨悚然地聽我敘述男爵的傷情。

“這是他應得的下場,華生,是他應得的下場!”他說道。“這是必然的。天知道,這個人是罪惡滔天。”他又說。隨後他從桌上拿起一個黃皮的本子。“這就是那個女人說的本子。要是這個本子都不能取消這場婚事的話,那世界上也沒什麼能打動她了。但是這個本子是可以達到目的的,一定能達到。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女人都無法容忍這樣的事。”

“這是他的戀愛日記嗎?”“你應說是他的淫亂日記,你願意怎麼叫就怎麼叫吧。那個女人第一次提到這本日記的時候,我已經知道隻要我們能拿到它,就是掌握了最有威力的武器。當時我沒有說什麼,害怕這個女人走露風聲,但我一直在計劃弄到它。他們打傷我後,我明白了,男爵認為沒有防備我的必要了。這對我極其有利。本來我打算多等幾天,但他的訪美迫使我加速行動。他不可能把這樣重要的東西放在家裏而不帶走,所以我們必須立即行動。夜間去偷是不可能的,他防範很嚴密。但是如果能用什麼東西轉移他的注意,事情就好辦多了。這裏你和那藍色茶碟兒就發揮了作用,但我必須搞清楚這個本子到底放在什麼地方。我的時間有限,隻有幾分鍾可利用,因為我的時間由你速成的陶瓷知識所決定。因此,到了最後關鍵時刻我還是把這個女孩子找來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懷裏的小包兒竟然是硫酸,我還以為她隻是為協助我前來的,沒料到她還留一手。”

“他已猜出我是來臥底的了。”“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不過,還好,你纏住他,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時間已足夠讓我拿到日記。如果我能安全逃走,那時間還需長些。詹姆斯爵士,歡迎,歡迎!”這位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客人已經應邀而至了。他方才一直在那裏全神貫注靜靜地傾聽福爾摩斯敘述事情的前後。

“你實在是太了不起了,創造了一個真正偉大的奇跡!”他聽完之後激動地說道。“如果他的傷勢真的如華生醫生所言極其嚴重,我們不用日記也勝券在握,可以使那位小姐打消結婚的念頭了。”福爾摩斯搖了搖頭。“我們不能以常理去推測德·梅爾維爾這類女人的行事。她隻會把他當做一個毀了容的殉道者而加倍愛他。是的,我們真正要摧毀的對象絕不是他的外表,而恰恰是他的道德麵具。這世上惟一能冷卻她盲目的熱情的東西,就是他親筆寫的日記,無論如何她也會相信的。”

詹姆斯爵士帶走了日記和藍色茶碟。我還有些事要辦,就同他一起告辭。他跳上一輛顯然是等候已久的馬車,對戴帽徽的車夫匆忙地說了一句話,車就快速駛去了。他把大衣的半邊掛在窗口以遮掩車廂上的家徽,但我早已借著射來的燈光看清了。我大吃一驚,即刻轉身跑上樓找到福爾摩斯。“我知道咱們的主顧是誰了,”我興奮地彙報我的新發現,“你知道嗎,他就是——”

“是一個忠誠的朋友和高貴的紳士,”福爾摩斯抬手示意我住口。“不必多說了。”這本暴露罪惡的至關重要的日記是怎麼被用來阻止婚事的,我並不清楚。或許是由詹姆斯爵士辦理的,但由小姐的可憐父親出麵辦理這件棘手之事是最好不過了,總之,結局非常令人滿意。三天之後,晨報上登出阿德爾伯特·格魯納男爵與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已經取消婚禮的消息。同一家報紙也刊載了刑事法庭對吉蒂·溫德小姐的開庭審理,她受到的指控是投灑硫酸蓄意傷人。但是在審訊過程中出現了許多人們可以理解的情況,她最後隻被判了此類犯罪的最輕懲罰。歇洛克·福爾摩斯本來也會受到盜竊指控的威脅,但是預期目的已經達到,並且主顧又是聲名顯赫的,所以一向以鐵麵無私著稱於世的英國法庭也變得靈活而富有人情味兒了。他最終也沒被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