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顯貴的主顧(2 / 3)

欣韋爾果然是身材魁梧、長相粗魯、紅紅的麵龐,仿佛患上了壞血病,隻有那雙有生氣的黑眼睛透露出他內心的奸詐狡猾。看來他好像剛剛去了另一個世界,還帶回一個人,是個苗條、性急的年輕女子。她雖年輕,臉色卻蒼白、憔悴,那是頹廢和憂愁所致,過去殘酷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赫然殘痕。

“這是吉蒂·溫德小姐,”欣韋爾把胖手一擺,介紹道,“她無所不知——好,還是讓她自己來說吧。接到你的條子不久,我就把她給找到了。”“找我很容易,”那個年輕女子說,“我就生活在倫敦的地獄。胖欣韋爾也住那兒。我們是老夥伴了,是不是,胖子?可是,該死的!有個人早就應該下十九層地獄了,如果這世界還有半點公道的話!他就是你現在的對手,福爾摩斯先生。”福爾摩斯微微一笑。“你是在同情我們嘍,溫德小姐。”

“如果我能使他得到那種下場,我一切都聽你的。”這位女客人惡狠狠地說道。一種極端強烈的仇恨,在她那蒼白急切的麵孔上和火一樣的眼睛裏閃現,那是女人特有的刻骨仇恨。“福爾摩斯先生,你不須打聽我的過去,那毫無關係。但我現在這樣完全是格魯納一手造成的,我做夢都想毀滅他!”她兩手發瘋般地揮舞著。“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拉進地獄該多好!他不知把多少人推了進去!”

“你知道目前的情況吧?”“胖子已經對我說了。這個惡魔又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新的獵物,還要跟她結婚。你要做的事是阻止這樁婚事。你是了解這個惡棍的,一定不能讓哪個有良好聲譽的清白小姐跟他糾纏在一起。”

“但是她鬼迷心竅,她發瘋地愛上了他。她完全知道他所做的,但她根本不在乎。”“也知道那個謀殺事件嗎?”“知道。”“天哪,她膽子可不小!”

“她把這些都看做詆毀誣陷。”“這個傻姑娘!你該讓她看看證據。”“你能助我們一臂之力嗎?”“我就是活證據!要是我能見到她,我會告訴她那個惡棍是怎樣對待我的……”

“你願意嗎?”

“當然!”

“這是個好主意,可以試一下。不過問題是他已經就自己的罪過向她懺悔過了,她也寬恕了他,看來她是不願再舊話重提了。”“我敢打賭,他一定有所保留,沒有都說出來。”溫德小姐說,“除了那件世人皆知的謀殺案之外,他還做過另外一兩件謀殺,對此,我隻聽說過一點兒。他先是以他慣用的溫柔和順的口吻談及某人,然後直視著我的眼睛說:‘不到一個月他就死了。’這都是有根據的,但是,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當時也陷入他的愛情陷阱了。可憐的將軍之女就像當年的我一樣傻。但是有一件事我印象極深。當初,如果他不是憑借他的甜言蜜語盡力地安慰我,我當天晚上就會離開他。他有一個帶鎖的黃皮日記本,外麵有他的金質家徽,我猜他當時一定是喝醉酒糊塗了,否則他絕不可能把那重要的日記本給我看。”

那是什麼?“你可能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這家夥專門收集女人,而且為之驕傲,就像有人收集蝴蝶標本一樣。他把搞到手的女人的所有事都收在那個日記本裏,什麼像片,姓名啦,諸如此類,極其詳細。這本日記記錄著他的許多下流至極的獸性行為,一個人即使是來自貧民窟的,也做不出如此卑鄙齷齪之事。‘我所損傷的靈魂’,隻要他願意,他完全可以在本子上寫上這樣的話。不過說這些已沒用了,因為這本子你也得不到。”

“它在哪兒?”“它現在在哪兒我可不知道。我隻知道它當時放的地方,畢竟我和他分開已經一年多了。他狡詐精明得就像一隻貓。也許它現在仍然放在書房舊櫃櫥的一個格子裏。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我已經到過他的書房了。”

“是嗎?我聽說你是今天早晨才著手這項工作的,那麼你的速度可真夠迅速的。我看這回格魯納是棋逢對手了。擺著中國瓷器的那間房是外書房,裏麵有一個大玻璃櫃子立在兩個窗戶之間。在他的書案後麵有一個門直達內書房,那裏放著文件一類的東西。”

“他不擔心失竊嗎?”“他膽子可不小,連最痛恨他的敵人都這樣說他。他的自衛能力極強,家裏有防盜警鈴。再說,根本沒什麼值得偷的,除非是那些沒用的瓷器。”“不錯,”欣韋爾像一個專家似的說道,“沒有哪個收買贓物的人會要這種既不能融化又不能出賣的東西。”

“確實如此。”福爾摩斯說,“好吧,溫德小姐,要是你明天下午五點鍾能來一趟,可能會如願和這位小姐見麵。我對你的合作非常感激。我那慷慨的主顧自然會考慮你的……”“用不著,福爾摩斯先生,”這個年輕女子大聲說道,“我這樣做不是為錢。隻要讓我目睹這個惡棍掉到狗屎堆裏,就是我最好的所得。隻要你決定對付他,我任何時間都可以來。胖子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我。”我和福爾摩斯再次見麵是第二天晚上在斯特蘭大街的餐館裏吃飯時。我詢問會見進行得如何,他聳了聳肩膀。然後他把會見前前後後向我講述了一遍,我記錄了下來。他說得生硬無趣,也不細致,略加修飾潤色才能顯現事情本貌。

“安排會見的事倒是比較順利,”福爾摩斯說,因為這位小姐在婚嫁大事上違反了父命,心很不安。於是,想方設法在次要事情上加以彌補,以示她對父親的順從。將軍打來電話說一切準備就緒,性情火爆的溫德小姐也按時來到了,於是下午五點半我們一起乘坐一輛馬車來到了老將軍的住所——貝克萊廣場104號。那是一座灰色的、比教堂更加莊重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倫敦古堡。仆人把我們領進一問寬敞的、掛著黃色窗簾的會客室,小姐已經等在那兒了。她嚴肅,蒼白,堅定,就像一座雪人,冷然得令人不敢與之對視。

華生,她的模樣實在是難以形容,也許不久你可以見到她,那時你就可以充分發掘你的詞彙表達力了。她具有一種別樣的美,那是一個熱切向往天國的瘋狂信徒所特有的仙女之美。我實在無法想像出一個禽獸般的惡棍是怎麼把他的魔爪伸到這樣一個天仙似的美人身上的。你也許早就發現相異的兩個極端易相互吸引的現象了,就如精神對肉體的吸引,惡魔對天使的吸引。沒有比目前這件事的情況更糟糕透頂的了。對我們的來意她早已心知肚明——那個流氓早就給她上過課了。她有點吃驚於溫德小姐的到來,但仍是擺手示意我們坐下,就像尊敬的女修道院長在接見兩個可憐的乞丐。華生,如果你的腦袋想要充實一下,可得拜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為老師。

‘先生,’她以一種冰冷的聲音說,‘你的大名我早有耳聞。我想,你此次前來,目的無非是離間我和我的未婚夫格魯納男爵。我之所以見您,完全是為了不使父親傷心。但我要告訴你,你們絕不會說服我的。’

華生,我很為她難過。當時我深切感覺到了作為她父親的悲哀。我不善言辭,我所運用的隻是大腦,不是感情。但我仍說了一些發自內心、美妙動聽的話,我向她耐心講述了一個女人婚後才發現男人的真相,這種境地是多麼恐懼,她將迫不得已接受血腥雙手的擁抱,我對她毫不隱瞞——將來她將受到的恥辱、恐懼、痛苦、無望等等都說了。但是我說的這一切絲毫沒有打動她,使她那象牙般的臉頰上出現一絲血色。她的目光呆呆的,沒有一點情感。我忽然記起了那個惡棍關於催眠術的話,她的樣子不禁讓我聯想到她是生活在遠離這塵世的狂熱的夢中。但是她的回答是果斷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對你很耐心,’她說,‘但給我的感受與我想像的完全一樣。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德爾伯特一生遭遇坎坷,遭受某些強烈的仇恨和不公的誣陷。有許多人曾來這裏誹謗他,你是最後一名誹謗者。也許你是出於一片好心,但我聽說你是受別人雇用的偵探,那麼受男爵雇用和與他作對,對你而言是相同的。無論如何,我希望你這次便會明白:我們真誠相愛,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改變我們的感情。也可能他的高尚情操有點瑕疵,那我就是上帝特意派來幫助他恢複真正紳士品質的人。不過,’講到這裏她瞅著我的同伴,‘我不知道這位小姐是誰。’我剛要回答,這個女孩子卻搶先像旋風般開了口。看到她們的樣子,你就知道冰與火對峙的樣子了。

‘我來告訴你我是誰,’她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嘴都氣歪了,‘我是他最後一個情婦。我是那上百個被他引誘、利用、糟踏、拋棄的人之一,而你很快就會親身體驗了。你這個人的最終結局可能是墳墓,那還算是最好的。告訴你,蠢女人,如果你真要嫁給他,他保證會使你墜入深淵,甚至他會讓你心碎和喪生,他帶給你的隻有這兩種結局。不要以為我是出於對你的嫉妒才這樣說的,我根本不在意你如何。我完全是出於對他的仇恨,為了報複他。但無論如何,你嫁給他的結果也逃不了這個下場。你不用這麼狠狠地瞧著我,我尊貴的小姐,婚後不用三天半你就會變得不如我。’‘我想已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德·梅爾維爾小姐冷冷地說,‘我最後要說的是,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曾有三次被詭詐奸險的女人糾纏不休,我相信他即使做過什麼錯事也早已迷途知返,重新開始了。’‘三次!’我的同伴尖聲嚷道,‘你這個笨蛋!超級的大蠢貨!’‘福爾摩斯先生,’她依舊冰冷地說,‘我請求你們離開。我是遵從父命來會見你的,但我不是來聽瘋子狂吼亂叫的。’

“溫德小姐忽然抑製不住,邊罵邊猛然躥上前去,若不是我搶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她就早已揪住那位讓人大動肝火的女子的頭發了。我把她拉到門口,還好,比較容易就把她拉上了馬車。這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說實在的,華生,雖然我看似冷靜,實則心裏也憋了一肚子氣,因為在這個我們費盡周折、全力拯救的女人身上,在她的極端自信和冷靜裏,實在有一種極其令人不悅的東西。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現在你完全明白了吧。看來我必須另謀出路了,因為第一招已經歸於失敗。我會和你繼續保持聯係的,華生,說不定還會打擾你的。不過也許下一步是他們主動出擊而非我們。”

事實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他們的打擊來了——確切地說應該是他的打擊,因為我自始至終不相信那位小姐也參與了此事。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一塊方磚上,在那兒我看到一個廣告牌,立時一種恐怖感在心中油然而生,蔓延全身。那個地方是在大旅館與查林十字街車站之間,當時一個一條腿的售報人正在那裏賣晚報。日期為上次會談後的兩天。黃底黑字的大標題觸目驚心:

福爾摩斯遭暗算

我呆若木雞,一動不動地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然後我慌亂地抓起一張報紙,沒付錢就要走,被賣報的數落了幾句。最後我停在一家藥店門口仔細地讀了那一段恐怖的文字:

現獲悉著名私人偵探福爾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受到惡性攻擊,情況危急。目前尚未獲得詳細報道,據傳攻擊發生於十二時左右的裏金大街羅亞爾咖啡館門外。兩名持棍者攻擊了福爾摩斯先生,他頭部及身體被擊,醫生認為傷勢十分嚴重。他當即被送進查林十字街醫院,隨後因他本人堅持,被送回了他在貝克街的住宅。據目擊者說,襲擊者穿著講究,行事後穿過人群向葛拉斯豪斯街方向逃竄。估計凶手是被福爾摩斯偵查而遭破獲的犯罪集團。

你可以想像,我隻是匆忙大概地看完就慌忙跳上一輛馬車直奔貝克街。在門廳我遇見著名外科醫生萊斯利·奧克肖特爵士,他的馬車停在門外。“沒有生命危險,”他回答說,“我已經給他縫了幾針,打了嗎啡,他現在需要安靜休息,但是說幾分鍾話不會礙事的。”

我悄悄走進陰暗的臥室。病人根本沒睡,我聽到他在用微弱的啞聲招呼我。窗簾大部分都拉下了,但是有一線太陽光斜射進來照在他裹著繃帶的頭上。紗布被一片殷紅的血浸透了。我坐在他身邊,垂著腦袋不語。“沒關係的,華生,別擔心,”他的聲音極其微弱,“事實並不像你看到的那麼糟糕。”上天保佑!但願如此!“你是知道的,我是擊棍專家。我本來可以對付那家夥,第二個家夥上來之後我才無力招架。”“我怎樣才能幫助你,福爾摩斯?毫無疑問是那個壞家夥唆使他們幹的。隻要你說一句話,我馬上就去剝他的皮!”

“好華生,我的老朋友!咱們可不能那樣蠻幹,他們隻能由警察去抓。但是他們早就把一切都掩飾好了,這一點確定無疑。瞧著吧,我也有我的計謀。首先要盡情誇大我的傷勢。他們會到你那兒打探消息的,你要盡力誇大其辭,就說能活一周就算不錯啦,嚴重腦震蕩,或昏迷不醒等等,隨你怎麼說都行!說得越嚴重越好。”

“但是萊斯利·奧克肖特爵士怎麼辦?”“這好說。我能想出辦法,讓他看到我最糟糕的情形。”“還有其他事情需要做嗎?”“是的。趕緊告訴欣韋爾·約翰遜,叫那個女孩子暫時避避風頭,那些家夥一定不會放過她。他們當然知道她在這個案子裏是至關重要的,是我不可缺少的力量。既然他們敢動我,她也絕不會被放過。這件事非常緊急,耽誤不得,今晚就要辦。”

“我馬上就去,還有別的事嗎?”“把我的煙鬥放在桌上——別忘了把煙葉放在旁邊。好!你以後每天上午都上這兒來,咱們要商討作戰計劃。”當天晚上我便和約翰遜做好妥善安排,把溫德小姐送往安全偏僻的郊區暫避風聲。

接下來的六天,公眾都以為福爾摩斯離死神不遠了。他的病情被說得十分嚴重,報紙上刊載了一些令人感傷的報道。但是我每天都去探望,所以我知道情況並非如此糟糕。他那健壯的身體和堅韌的意誌正在創造奇跡。他身體康複得很快,有時我想他實際的恢複速度比我看到的還要快許多。他一向喜歡保密,時常營造戲劇性的效果,但也時常搞得知己朋友也迫不得已必須猜測他究竟在打什麼算盤。他始終堅信一條:安全無虞的策劃者是那些獨自策劃的人。與別人相比,我是最接近他的,但我與他之間還是有距離。

到受傷的第七天,傷口已經拆線,但報紙上卻報道他得了丹毒。在同一天的晚報上有一條消息是我必須去通知他的,不管他是否得了丹毒。這條消息報道說,阿德爾伯特·格魯納男爵將乘坐本周五由利物浦出發的丘納德輪船前往美國去處理重要財產事宜,歸來再與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這位將軍的獨生女舉行婚禮等等。在我念這段消息的時候,福爾摩斯的臉變得冷然而蒼白,我知道,這條消息刺痛了他。“星期五?”他大聲說道,“隻有三天了。這惡棍想借此躲避危險,他別想跑!現在,華生,請你替我辦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