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皮膚變白的軍人(1 / 3)

我親愛的朋友華生的某些念頭雖然為數不多,但往往執拗得超乎我的想像。許多年來,他一直勸我自己動手寫一部分辦案記錄,這也可能是我自食惡果,因為我總是尋找時機指出他的記述是多麼淺薄,指責他忽視事實和數據的重要性,而隻是一味地去迎合世人的口味。“你自己試試看!”他這樣反駁。而輪到我自己提筆著作時,我必須坦誠地承認一個事實,即內容必須以一種調動讀者閱讀積極性和興致的方式來加以傳達。下麵記錄的這件案子應該會輕而易舉地吸引讀者,因為它是我手裏一件最離奇的案子,並且,華生湊巧沒有將它收錄進他的集子。談及我的老朋友和傳記作者華生,我要在此說明,我之所以在我不值一談的偵查工作中不厭其煩地增添一個同伴,這絕不是意氣用事和奇思異想,而是因為華生的確具有與眾不同的特點,出於他自身的謙遜及對我工作的過多溢美,他忽略了自己的不同凡響之處。一個與你的結論不謀而合,總能正確預見行動發展的合作人是具有危險性的,但如果每一步發展都使他驚詫不已而未來總使他迷惘和不知所措,那他倒不失為一個理想的一夥伴。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在一九〇三年一月,即布爾戰爭剛剛結束之際,詹姆斯·M·多德先生來找我。他是一個魁梧高大、精力充沛、皮膚黝黑的英國人。當時,忠誠的華生由於結婚而不在身邊,據我所知這是在我們交往過程中他惟一的一次自私行為,所以當時隻有我一人。

我一向習慣背窗而坐,請來訪者坐在我對麵,讓光線完全對著他們。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不知道如何開口。我也不想引導他,因為他的緘默可以給我更多的時間去充分細致地觀察他。我一向喜歡讓主顧感到我的分析能力是很強的,因此我這樣開了口:

“先生,您是從南非回來的。”

“對哇。”他驚訝地回答道。

“是義勇騎兵部隊吧!”

“正是。”

“應該是米德爾塞克斯軍團。”

“一點不錯。福爾摩斯先生,你怎麼知道的。”

我對他的驚訝一笑了之。

“如果走進我屋來的是一位健壯的紳士,膚色曬得黑黑的,而又不像是英國氣候造成的,手帕不是放在衣袋裏而是放在袖口裏,就能輕鬆判斷出他從哪兒來的。你留著短須,說明你不是正規軍。你的體態是騎手的樣子,你的名片上說你是思羅格莫頓街的股票商,你當然應該屬於米德爾塞克斯,難道還能是別的軍團嗎?”

“你真是明察秋毫。”

“你我所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隻是我鍛煉出來了,對所見到的更加注意而已。顯然,你無心和我討論觀察的藝術。我想知道在圖克斯伯裏舊園林那兒出了什麼事?”

“福爾摩斯先生,你——”

“別大驚小怪的,先生。你信上的郵戳告訴了我這一點,並且是如此急迫地約我見麵,顯然是那裏發生了什麼大事兒。”“是的,確實如此。不過信是下午寫的,那以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如果埃姆斯沃斯上校沒把我給踢出來——”

“什麼,踢出來!”“哎,差不多。這個埃姆斯沃斯上校是個硬心腸的軍官。他當年是個最厲害的軍紀官,而且說話也很粗魯無禮。如果不是因為戈弗雷,我根本無法忍受他的無禮。”我靠在椅背上,銜起了煙鬥。“你能否進一步說明你的真正用意?”我的主顧自我嘲諷地笑了。“我不須言明你就知道答案了,”他說道,我還是把真實情況和盤托出,我真希望你能告訴我結論到底是什麼。我整整一夜沒睡好,一心想著這件事,卻越想越糊塗。

我是一九〇一年一月參的軍——整整兩年以前——戈弗雷·埃姆斯沃斯也是我們中隊的一員。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獨生子,上校因在克裏米亞戰爭中表現出色而獲得維多利亞勳章,兒子身上流淌著將士後裔的血液,他在軍團裏是出類拔萃的,無人可與之匹敵。我們成了真正的好朋友,那種友誼是真正的同甘共苦。這在軍隊中是非常難得的。在一年的艱苦戰鬥生涯中我們生死與共。後來我們在比勒陀利亞界外的戴蒙德山穀附近進行了一次戰鬥,他中了大號獵槍的子彈。我收到他從開普敦醫院發出的一封信和從南安普敦寄出的一封信,再後來就杳無音信了。福爾摩斯先生,六個多月沒有一封信,而他是我最為要好的朋友。

“戰後,我們大家都回到了祖國,我給他父親寫了一封信詢問戈弗雷在什麼地方,沒有回信。過了一陣子,我又心急如焚地寫了一封信。這回收到了回信,短短幾句話,幹巴巴的,說是戈弗雷航海周遊世界去了,一年是回不來啦。你看,就這麼幾句話。福爾摩斯先生,這樣我根本無法放心。這件事很奇怪,我的朋友很講交情,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把我忘記。這不符合他的性格。我偶然聽說他將來會繼承一大筆數目可觀的遺產,他和他父親向來相處得也不是很愉快。老頭有時有點不講理,倚老壓人,而戈弗雷的脾氣也很火爆。那封回信使我不能相信,我一定要查得一清二楚。誰料湊巧我自己的事兒由於兩年離家也必須處理處理,所以直到前不久我才開始查訪戈弗雷。於是,我就把別的事全放在一邊兒,先把這件事辦完再說。”對詹姆斯·M·多德先生那種人,你最好與之交友而不做敵人。他的藍眼睛直盯著人,方形下巴繃得很緊。

“那麼,你怎麼辦了?”我問他。

第一步,我親自去圖克斯伯裏舊莊園看看情況,所以我先給他母親寫了一封信,因為他父親實在讓人無法忍受。我還耍了點兒小聰明:我說戈弗雷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告訴她許多我們共同生活的趣事兒;我偶然路過了附近,可否順便拜訪一下?還有許多類似的客套話。我收到一封相當熱情的回信,說可以留我過夜。於是我星期一就去了。圖克斯伯裏舊莊園地處偏僻,無論在什麼車站下車都要再走五英裏。車站竟然沒馬車,我隻好走著去,手裏還拿著手提箱,所以傍晚才趕到那裏。那是一座曲折的大宅子,位於一個相當大的園子中。我看這宅子集中了各個時代的各種建築風格,從伊麗莎白時期半木結構的地基到維多利亞的廊子,一應俱全,無所不有。屋裏的嵌板、壁毯和褪色的古畫表現出這是一座十足陰森神秘的古屋。有一個老管家叫拉爾夫,年齡大概和屋子一樣古老,還有他老婆,更古老。她原先是戈弗雷的奶母,他對我說起過她對他的感情僅次於親生母親,所以盡管她模樣古怪,我對她還是頗有好感。我也喜歡他母親——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婦女。隻有上校令我看著不舒服。

一見麵我們就吵了一場。我想馬上回車站,後來感覺這樣好像對他有利,我就沒有走。我被直接領到他書房。他坐在亂七八糟的書桌後麵,身體高大,駝背,臉黑,胡子亂糟糟的,突出的鼻子是鷹鉤的,濃密的眉毛底下兩隻灰色的凶眼睛瞪著我。一看他我就明白了戈弗雷為什麼很少提及他爸爸。

‘先生,’他用一種刺耳的聲音說,‘我很想知道你此次來訪的真正企圖。’我告訴他在寫給他妻子的信中早已寫得再明白不過了。‘不錯,不錯,你說你在非洲認識戈弗雷。這隻是你的一麵之詞,你有什麼證據?’‘我這裏有他寫給我的信。’‘拿過來我看看。’他看了一遍我遞給他的兩封信,隨手又扔給了我。‘就算你認識他,那又如何?’‘先生,我和你兒子戈弗雷是生死與共、患難之交的好朋友,我們的許多共同經曆把我們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但他突然間與我中斷聯係,我怎能不感到擔心呢?我想打聽他的近況不也是合乎情理的嗎?’‘先生,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已經給您去了回信,告知他的情況。他航海周遊世界去了。他從非洲輾轉回來,身體狀況極為不妙,他母親和我都想讓他安心靜養,徹底放鬆,換個環境對他是非常有益的。麻煩你把這個情況轉告給一切關心這事兒的朋友們。’

你放心,我一定按照你的話去辦,‘我說,’不過麻煩你把輪船和航線的名稱告訴我,還有啟航的日期,也許我可以設法給他寄一封信去。我的這個請求似乎使主人很為難,非常不高興。他濃密的雙眉無力地耷在他的雙眼上麵,煩躁地用手指敲著桌子。然後他終於抬起頭來,那神氣頗像一個棋手發現對手走了威力很大的一步棋而他突然發現對付的方法一樣。

多德先生,‘他說,’你的頑固執拗是很不禮貌的,並且已經到了無事生非的地步。‘’我真誠懇求你的諒解,這完全是出於一片友情。‘’當然,我能理解。不過希望你不要再追問下去,家家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足為外人道,無論其出發點是什麼。我妻子非常想聽聽你講戈弗雷過去的事,但我請求你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都不要管。你的打聽有什麼用呢?隻會使我們更加為難。‘福爾摩斯先生,你看,我就這樣受了挫,一點辦法都沒有。我表麵附和著他,心裏卻暗自發誓,不搞清我朋友的下落我決不罷手。那天晚上十分沉悶。我們主客三個人在陰暗的餐室裏默默無語地進餐。女主人倒是熱切地問我她兒子的事兒,但老頭子一副不悅的樣子。這情形使我很不高興,於是在禮貌的前提下盡早回到自己的客房。那是一間空曠的屋子,和宅內別的房間一樣。在南非草原住了一年之後誰還會講究什麼居住條件呢!我拉開窗簾,發現夜是如此晴朗,明月當空。後來我在熊熊的爐火旁邊坐下,身旁桌上有一盞台燈,我打算讀幾頁小說來輕鬆一下。可是我被老管家拉爾夫打斷了,他拿來一些備用煤。’先生,我想你晚上可能需要加煤。天挺冷,這間屋子又不暖和。‘他沒馬上走,在屋內稍作停留,我轉身看他時,他正看著我,好像有話要說。’打擾了,先生,你在桌上談論戈弗雷少爺的事兒我也聽到了。我妻子當過他的奶母,所以我也可以說是他的養父,當然很關心他。你是說他表現得很優秀嗎,先生?

‘他是我們軍團裏最勇敢的人之一。有一次就是他把我從布爾人的槍林彈雨中救了出來,否則你也看不見今天的我了。’老管家高興地搓著他那雙瘦手。‘是呀,先生,正是那樣,戈弗雷少爺就是那樣兒。他打小就很勇敢,他爬過莊園的每一棵樹,他什麼也不怕。他曾是一個好孩子,沒錯,他當年是一個棒小夥子。’我聽後吃驚地跳起來。‘嗨!’我大聲說,‘你說什麼,他曾經是棒小夥子,照你這麼說,他現在好像已不在人世了。戈弗雷到底怎麼啦?’

我激動得難以控製,緊緊抓住老頭兒的肩膀,他不敢直視我。‘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有些事你還是去問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管那些事。’他剛要走,我拽住了他的手臂。‘告訴你,’我說,‘你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否則我就拉著你一夜不放。戈弗雷真的死了嗎?’他像是被人施了催眠術,身體一僵,目光呆滯。他的回答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極不情願,那是一個可怕的、令人置疑的答案。‘他還不如死了呢!’他喊道,說著用力掙脫了我跑出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