蒔花居在王城已經有幾十年了。青樓連鎖男女不計,三六九等一一劃分,是個很周到很雅俗共賞的尋歡作樂之地。
俗人有俗人的偏好,雅士有雅士的那一口,什麼人都能在這裏找到想要的那張麵容,那句切中笑點的調笑。
幽蘭帶任風歌去的是一座酒樓,從裏到外都沒看見什麼招牌,不過裏麵的陳設則一望而知典雅華貴。
進到一處雅舍,帶路的侍女說,請貴客脫鞋。
兩人於是脫了鞋,也解了披風,一路曲曲折折地拐了好幾個彎,都是一樣的地板差不多的字畫,幽蘭低聲笑著對他說:“放心,一會兒我帶你出來找鞋子。”
帶路的侍女聽到了,掩口輕笑。
終於走到的是一個幽靜的獨間,打開雕花繁複的槅門,就有一麵單幅木雕大屏風遮住內中坐席,屏風上,浮雕著盛開的蘭花。
侍女盈盈倩笑著,請貴客入內,但自己沒有踏進房門一步,隻是將門無聲地帶上了。這是用來談要緊事,談要緊情的地方,沒有客人的傳喚,不會有任何侍候人來叩門,甚至經過門口。
寬大的坐塌臨窗,長幾上擺著幾碟精致小菜,兩支月白色繪彩的蠟燭揮發出沁人心神的香氣。
幽蘭道:“你瞧,我不是叫你來找樂子的。你的家門我進不去,總得有個地方說話。”
任風歌與他對坐下來,這屋子底下鋪了地熱,室內暖如三春,便可把裹得緊緊的冬衣脫下來,舒活一下筋骨。
任風歌道:“我一直以為你是為了王爺的事才偽裝身份,隱身於此。”
幽蘭把一直捏在手裏的麵人遞到他麵前:“這個是你的。”
任風歌略笑了笑,接過來,見長幾邊的木盒裏有幾支一樣的繪彩蠟燭,就把那竹簽子插在蠟燭上。
幽蘭望著他的動作,道:“我需要一些消息,這裏能讓我得到需要的消息,我就來了。我剛來王城的時候,找了很久,發現這裏是最合適的地方。”
“可是這裏……”
“隻有傻瓜才會把自己賠在這裏。我隻要一笑,許多你做不到的事我都可以做到。”幽蘭打斷了他,“水至清則無魚,你不明白這個道理麼?”
任風歌不解地看著他:“你是太息公子,手下也都神通廣大,為什麼要去給人陪笑?”
幽蘭沒有說話,一時有些冷場。他提起酒壺,在兩個銀杯中斟滿了酒:“我說過,太息公子不是個什麼值得炫耀的身份,打探消息自然要有最快捷的方法。”
他停了一停,“另外,我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很久以前,他們都說我是個怪人,不和男孩玩,卻總和姑娘玩在一起。你也許知道……寒煙一直很瞧不起我。或許因為,小時候我跟她玩太多了。”
幽蘭自說自話地舉杯,敬向虛空,任風歌於是與他碰了一下杯。
任風歌道:“你從家裏過來的麼?寒煙沒有和你一起來?”
幽蘭搖搖頭:“我沒有回家。本想回去,路上卻又遭逢許多不順遂,也許有事未了,還不是我回去的時候,就讓寒煙先去了。”
任風歌有些驚訝:“那你這些日子住在哪裏?”
幽蘭道:“不會露宿街頭。”說完,還笑笑。
他不想說的事,便會這樣直接地不說了,任風歌了解他這種脾性,此刻雖然又無話可說,倒不覺得尷尬。
幽蘭漫不經心地提起鑲金邊的筷子,夾著一顆花生,夾起來,又掉下去:“王爺臨死的時候,好像想說什麼。”
任風歌一怔。
幽蘭道:“他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要找個人交代,但是你不在,也沒別的人。他不想告訴我,就這麼咽氣了。”
任風歌道:“我就在一條街外的山棲堂。你可以來找我。”
幽蘭垂下眼瞼,那道細細的,朱筆勾出的紅線倏然顯現:“對不起,他當時神誌已經不太清楚,況且,為人渡念的時候不能有人在旁幹擾。”
“隻是一會兒……”任風歌道,“他隻是想說幾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知道這句話麼?”
任風歌道:“不管你要幹什麼,渡什麼念,你該尊重他。幽蘭,你知不知道王爺最後的葬禮,棺木裏隻有他的衣冠?還有馬家堡,因為太息公子、因為你的出現,現在那裏已經成了鬼地,根本就沒有人去了。雖然他們的死不是你造成的,可你卻讓他們死後也不得安息。”
這事,一直憋在他心裏好久了,忍不住也一股腦都說了出來。幽蘭默默地聽著,用那豪華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有仇似的戳著一顆花生米。
幽蘭冷笑道:“吃飯吧。”
酒隻飲了一杯,後續無人再斟,幽蘭把那顆花生米戳破了,撿起碎掉的一瓣來送進嘴裏。他顯然不餓,任風歌也不餓,兩人各動了幾筷子,都停下來。
不說話的吵架,明明很安靜,卻往往比你來我往的爭執更激烈,更氣人。幽蘭捏著筷子的手,居然微微地有些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