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母親第一次被傳到法院的那天,我父親就對著法院的法官人員大拍其案。原因是那年輕的法官在大家就坐之後第一句話就是冷冰冰地問我父親叫什麼。我父親說難道你沒有看訴訟材料嗎?連我叫什麼都不知道你審理個什麼案?那年輕法官先是穩住勁,不動聲色,仍是冷冷地說,這是審理程序。於是重新又問我父親叫什麼,我父親拒絕回答。然後那法官的火就冒上來,宣態休庭,然後站起來就走了。我父親這一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對他人格的蔑視。他勤於讀書和著書,性情耿直。然而,書被抄了,頭被剃了,手裏的筆變成了鐮刀、鐵鍬,落得鸞飄鳳泊之境地,這種尊嚴的毀滅與人格的侮辱使他的性情變得暴躁如雷、粗蠻無理,病態到與全世界對立。我可憐的老父親被晾在退席後一時鴉雀無聲的法庭上,像…隻受了侵犯的狂獅。他這一生不知對多少人拍過桌子,他這一生不知因為拍桌子激怒了多少大人物,倒了多少大黴。我可憐的父親。
在法院的判決書終於下來之後的一天下午,我在街上忽然迎麵撞見了我父親,這時我已經和母親搬到外麵去住了。我背著書包,已是亭亭玉立的高中生。一時間我嚇出一身冷汗,我父親神情憂鬱、沮喪而且冷酷。嘴唇四周是一圈黑黑硬硬雜草一般參差的胡須,眼鏡片上斑斑3艾駁,汙痕點點。然而他沒有消瘦下去。父親的性情與大多數人不同,一般情況人們是心寬而體胖;而我父親越是潦倒,體重齠是驟增,他用沒完沒了的吃東西來緩解心頭的焦慮與憂患。他的自尊越是被踐踏,他向全世界的抗爭與戰鬥就越是激烈。他看見我之後,眼睛忽然一亮,一下子拉住我的胳膊,頓時老淚縱橫。我未見過一個男人這般哭泣,這簡直使我嚇破了膽,我掙脫開來,拔腿就跑。身後傳來我父親絶望而顫抖的喊叫:全世界都拋棄我!
世界上再找下出我這種女兒了,我居然害怕自己的親生父親!
我知道我父喪並不是真正想離開我和母親,然而訴訟材料是他寫的,在法庭上他坐的是原告的位子,我可憐而又軟弱的母親是被他逼得走上了被告席。他提出了離婚,卻在心裏指望我母親懇求他不要離婚。這就是我父親的性格。我可憐的母親,這一生幹的最勇敢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抓住了這次時機,利用了我父親的矛盾性格,成功地離了婚,邁出了那窒息而病態的牢籠。
那樣一個十六七歲的纖弱、靈秀、永遠心事重電的少女,端端正正從我對麵的鏡子裏凝視著我,那皮膚白晳細嫩得可以擠出奶液,眼睛黑黑大大,黑得憂鬱,大得空茫。
她的膀頸細瘦得一到刮大風天氣就令人擔心。但是,憂傷的性情壓抑不住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女胸前兩朵美麗的花朵如期開放,無論世間陰雨迷濛還是風和日麗,無論愁比海深還是悲比天大,它們無所束縛。她一點也不懂得色彩的含義,但她喜愛黑顏色的衣服,她找到這種屬於自己的顏色完全是出於本能,而不是出於知識。她的長發直直地披在肩上,與黑色的外衣渾然一片。她還沒有高跟鞋,也還沒有透明的長筒絲襪,但街上過來往去的輕輕脆脆的瞎塔聲已經敲擊在她的心上,牽動了她的目光。她還沒有男朋友,但她已開始悄悄在小本本上記一些“我用哪隻眼睛才能看上你呢”之類的與愛情有關的戲謔之語。或者“隻要你扶住階梯,我就能攀登頂端”這種對於未知的將來帶有依賴性的向往的句子。她也並不真懂得什麼是理想和前途,但她功課十分用功,儼然一個地地道道的被書本和分數奴役著的小苦役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