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寫這件事前不久,有一天傍晚,太陽還沒有褪盡,我忽然心血來潮,跑到小時候我和父母還有我的小哥哥一起生活過的故居。城南的那條小胡同曲曲彎彎,曲曲彎彎的童年就在那條我熟悉又陌生的胡同的盡頭。院子寧靜了,再也沒有了我童年時的喧囂。透過繩索上曬著的衣物所散發出的潔白的清香和某一個窗子裏隱隱約約漫溢出來的舒曼的《童年情景》,我看到了院子深處那高高的台階上的一溜房子。那房子鎖著,黃昏已降臨在新主人的窗台上。窗子像一隻隻深邃而黯淡的眼睛,從那眼睛的深處我看到了一個曾經屬於我的家庭的毀滅,看到了在這個毀滅了的家庭裏的每一個人的悲戚和憂傷。站立在眼前的這一排重修過的嶄新的房屋,在我的情感裏隻是一攤荒涼的廢墟。那廢墟的顏色就是我童年的顏色。
那一年,我已經到了羞愧於在父親麵前裸身穿一件大背心的年齡,無論夏日裏雷陣雨來臨之前多麼悶熱,我仍然醉在背心外麵再穿一件汗衫。那裏邊已經有秘密無掩遮了。我感到了光滑圓潤的輪廓,感到了襯衫在那輪廓上輕柔的磨擦。
那樣的一天終於來臨。每一個少女都會在她的生命中經曆過的那樣的一天終於來臨一一山崩塌了,少女忽然發現大海就在身下,她感到那大海是無底的深淵,她驚恐、蒼白、眩暈,她感到脹痛。她用手膽怯地觸摸那懸口,才發現涓涓血流正從那裏不由自己地湧出。手被那帶著曖熱體溫的處女的鮮血染紅。她還發現內褲裏也全是血汙,她換了一條內褲又換了一條內褲,大海不厭其煩地全把它們塗染得鮮紅。她不知所措,不知道這與幻想與罪惡有什麼關糸,但她害怕那可恥的淋淋鮮血。她不敢走動,不敢喝水,因為那樣會使她血流如注。最後她再也找不出一條幹淨的內褲了,隻好把自己的擦腳巾放在褲子裏兩腿之間,坐在屋子裏發愁,趁著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也沒有回來,她要在他們回家之前想出辦法。她開始翻弄家裏的藥櫃,她還看不大懂藥物說明那一類文字,她也不知道自己體內是什麼地方在疼痛,她隻感到下墜,下墜,纖細的腰仿佛被係上一條千斤重的鎖鏈,她站不住了,疼痛使她要嘔吐。她在床上躺下,想象自己就要死了,隻有等待,等待那無法預知的結局。這時,母親回家了,問她為什麼哭,她愧疚交加地指了指床角那還沒來得及扔掉的最後一條內褲。母親驚訝又歡喜的矛盾表情,使她急切等待母親的第一句話,因為她還拿不準母親的那樣一種表情。母親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去翻衣櫃,在衣物深而又深的底層,埋藏著一個薪新的布帶帶,她以前從沒有看到過。母親教給她怎麼使用,她羞澀地不敢抬起頭看母親,也不敢低下頭看自己的身下,出著虛汗、手忙腳亂地學會了使用那條布帶帶。然後母親笑了,告訴她每一個女孩子都這樣,告訴她在那涓涓不息的流淌中,體內的宮殿就會慢慢成熟,告訴她那傷口幾十年都不會彌合,那傷口也會長大,在這長大中一個女孩子就會變成女人。
她心裏踏實了。不再恐懼。
她去洗手,一遍又一遍地洗。她從那個布帶帶在衣櫃裏的埋藏之深,知道了這隻是她和母親之間的秘密。幸虧是母親先回家了。她要在父親回家之前,把浸潤過自己的鮮血的雙手洗得潔白如初,讓父親覺得什麼也不曾發生,她要讓父親覺得她和她的哥哥是一樣的,什麼事情也沒有。
然而,那樣一個潮湧而來的東西使她幻想;然而,那樣一個貧瘠的視野又使她的幻想一片空白。
那樣的一天終於來了,每一個少女都會經曆,每一個少女又都不曾說出。那一天是少女們長大後公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