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在法院的判決書下來之前,我和我母親就在一個廢棄了的尼姑庵的遺址借下了一間十平方米的小屋。這靜靜的荒荒的院落是當時母親單位的倉庫。一些廢棄了的桌子、椅子、教學儀器、體育器械在一間間年久失修、沒有門窗的陰森森的庵堂裏堆得滿滿的,它們與塔灰、蜘蛛網、各種多腳蟲、土鱉以及庵堂裏所彌散的很久以前尼姑們的陰魂相依相伴,它們從洞張著的門窗向外邊覬覦。院子裏陰濕幽靜,一株株參天古樹遮雲蔽日,在這不大的庭院的上空撐起一把綠傘,遮擋住了灼熱的鐵水一般流瀉下來的陽光。偶爾,那高高密密的樹冠被小風拂開一些縫隙,燦白的光線就會像漆黑舞台上的一束光圈,投射在潮濕陰暗的院子裏。整個夏季,我和母親的天空都是綠意濃濃。我們就在這院落的西南角的小屋裏住下了。

我母親幾乎是掃地出門離開了那個家,把所有的家當差不多全留給了我父親。所以,即使隻是一間十平方米的小屋,也顯得空空蕩蕩。我們隻從家裏帶出來兩張單人床,除此,在我們的小屋裏還有一張破舊不堪的寫字桌,那是從堆放廢棄物的倉庫裏挑出來的。我和母親就在這一貧如洗、家徒四壁的小屋裏過起了天堂一般的日子。

幾年之後,這個廢棄的尼姑庵才被國家收回。我母親也被落實了政策,分給我們一套並不很大的兩居室樓房。記得那一天,我和母親激動地打開房門,呀,我簡直暈了,這麼多的門,左一個右一個像地道戰電影裏看到的四通八達的出口;甬道其實也並不深長,可是我卻驚呼一聲:“壞了!媽媽,這個房子怎麼長得走不完啊!”看到我高興得像一隻鳥,從這一間飛到另一間,然後又從另一間飛回這一間,母親的眼裏湧滿淚水,把我摟過來說:這回媽媽要讓你過好日子了。

後來我母親不斷被落實政策,我們幾經搬家,房子越搬越好,但我再也沒有第一次的這種激動。這些是後來的事了。

在那個尼姑庵裏,那個廢棄了的陰森恐怖的尼姑庵裏,我產生了今生第一次輕生的念頭。

那時候,我周身壓力四伏,家庭的變異、環境的惡劣、高考的緊迫一湧而來。我的神經變得異常脆弱,風吹草動、紛紅駭綠都會使我在大白天裏忽然驚醒。

生活的簡陋和拮據給母親和我在離開牢籠之後的天堂一般的自由日子塗上了一層陰影,這從另外一個角度壓抑我們的心靈。我們沒有水杯、燒水壺曖瓶,沒有飯碗、鍋盆、麵板、菜刀,沒有煤氣滬沒有一切,一切都得從頭買起。

我們的鄰居,我們唯一的朽居,錢一對中年夫婦,男人是個醫生,女人是個小、學教師。據說、那男入巾於家庭出身問題,當了多年的曆史反革命,那時犮還沒有落實政策,他壓抑的神情中卻有著一種天性的開朗和溫和。這對中年夫婦經常吵吵鬧鬧,戰爭連綿。但他們卻有著一種一致對外的默契。泡們對我和母親有著一致的同情和熱情。在我們白手起家的最初的日子裏,他們給予我們許許多多的幫助。在當時我那一無所知的空白的大腦裏,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生活,這尼姑庵裏綠意綿綿的生活將與我的未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錢,在我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意義,我第一次感到它的分量和價值,因為我第一次開始過問並使用它了。我常常回憶起在“那個家”裏的生活,隻記憶家裏的阿姨被從我家裏趕走之前的那一段。我還很小很小,在她的背上搖著,像一個公主,我們充足、寧和、沒有憂愁。然而這一切,短暫得在我開始記憶之前就已經結束。我痛恨長大,痛恨長大後的歲月所帶來的無窮無盡的憂愁。

回憶這些,令我厭倦。然而換一個角度,向回延伸我的思緒,仍是一望無際的憂愁。

有一天我坐在學校的教室裏,正是課間休息,男同學打打鬧鬧,女同學則帶了零食圍坐在一起拉拉扯扯,你吃一口我吃一口,我羨慕極了,自卑又矜持,落落寡合地一個人坐在位子上。這時候,一個女同學過來說:“肖瀠,你爸爸給你送生活費來了,在班主任老師那兒。是不是你爸媽分家了?真可憐。”說完她就走了。

那樣一個十六七歲的除了課本之外沒有讀過什麼書的敏感的少女,一個長期生活在閉塞的世界裏而剛剛遇到開放了的時代的無知少女,呆呆地坐在位子上羞愧難當。

正在這時,上課的鈴聲響了。英語老師走了進來。這老師總喜歡講一些題外話,喜歡賣弄自己的幽默,大家都挺喜歡他,我也覺得這老師很讓入開心。比如,他看到有人在上課時搞小動作,就說:“外國人有很多習慣與我們不同,如擠擠眼睛。我們中國人兩人說話時眨眨眼表示開玩笑,別當真的意思。而國外就不同了,許多人特別是青年男女用吃眼睛中兆逗,那個男的向一個女郎一眨眼,等於說:我愛你。所以,我勸咱們同學不要對人亂眨眼,以免造成誤解。”這樣一種“擦邊”的題外話使得正是青春期的男男女女的同學們大笑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