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尼姑庵綠色的天

那時候,我常聽人說:“你們是八九點鍾的太陽。”那時候,我是八九點鍾的太陽,但我並不懂得什麼是八九點鍾的太陽。

現在,當我看到年輕的爸爸媽媽拚命要把自己的小寶貝打扮成神童,教化成小天才的時候,我是那麼的不以為然。當我看到一個少年老成憂慮的樣子,我就認定這將是他一生悲劇的開始。我多麼喜歡看到真真正正的內心與年齡相符的小孩子呀。

可是,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卻不是…個真正的小孩子。我是那麼的憂鬱、多思、瘦弱而且膽怯。當我還不懂得“矜持”這個詞的時候,我已經是個非常矜持的少女了。

那一年,尼克鬆訪華,老師教我們對待外賓應該“不卑不亢”。那一陣,全國上下齊動員,大喇叭都在說“不犖不亢”這個詞。有個同學問老師,什麼是不卑不亢。記得老師一時找不到解釋,急中生智,順手把我從位子上提起來,說:“大家認識肖濛吧,她就是不卑不亢的意思。”

記得當時父親很少在家裏,他從一々X學被送到農村去種莊稼了。我回到家問了母親才懷得了這個詞。那時我上小學。

近來,我的記憶力莫名其妙地褒退。我在報社裏工作,有時外出采訪,當有人告訴我他旳名字、地址要我記下,或者我正在記錄談話重點內容時,我會忽然它掉某個極為簡單的字怎麼寫。這樣的寧屢屢發生,頗使我難為情。

特別是有一次,家裏的牙育和洗衣粉沒了,晚間我到報亭買幾份小報想用來消遣,順便到報亭旁邊的小百貨店去買牙膏和洗衣粉。

我衝售貨員說:“請幫我拿一筒牙膏。”

“要哪種?”她問。

“嗯,就要那種一幾麵針來著?”售貨員說:“兩麵針。”

“我還要一包洗衣粉,要那種一活力多少來著?”售貨員說:“活力28。”然後就笑起來。我也笑了起來。

生活中的很多事,我都會突然忘掉。但那小學老師送給我的“不卑不亢”,我卻記憶猶新。

在我和哥哥兩個孩子中,我一直在父母那裏占領著受寵的寶座。據母親說,在我出生之前,這寶座一直由我的哥哥占領,母親長一聲小寶貝短一聲大乖乖地叫著。

叫著叫著,那個並不是成心要篡位奪權的小妹妹就來了。於是母親那長一聲小寶貝短一聲大乖乖的叫聲就落到寶座上的新小人身上。那新小人纖弱、乖巧,性情柔弱而憂鬱,動不動就發燒,常常地被放在母親自行車的後座上被帶到單位去陪著媽媽“鬥私枇修”。路上總有人問廣濛濛,又不去幼兒園了。”那小人就驕傲無比地說:“我又發燒了。”隻要和母親在一起,不論去做什麼,都是高興的。我的哥哥,那個憨憨的小男孩丟了寶座,卻從不把篡位者當成一個小野心家,也從不做複辟夢,他接受曆史和命運給予我們的老大和老小的安排。每當我和哥哥犯了鐠誤,比如把家裏的鬧鍾拆開後裝不上了,我的母親在學院裏反省和勞動了一天之後,回到家臉上總是烏雲密布,見了上述情形便把哥哥提出來問罪。在我的記憶裏,我父母對我和哥哥的教訓從來是以一當“二”,以一警“二”,那挨懲的自然是我的哥哥。每當這時,我就趕緊拿起掃帚去掃地,或者趕緊拿起一本毛主席語錄躲到牆角去反省,直到對哥哥的訓斥停止為止。

今天,當我追憶起童年情形之際,我才恍然對我那小哥哥產生一份遙遠的歉意和自疚。

奶奶家的人都對我懷有深刻的成見,甚至可以說是敵意。他們認為我的出生不僅奪走了我哥哥的寶座,而且認為也奪走了我母親的全部愛心。那時候,我父母的關係已經相當緊張和惡化了,不是持久的冷戰就是白熱化的交鋒。漫長無際的冷戰,我和我的哥哥早已習慣,家裏清寂、壓抑、陰鬱沉沉,像一隻大大的墓穴,我和哥哥像小老鼠一般灰灰的。然而到了交鋒期,父親狂怒地大拍桌子,塵土之飛揚、拍打之響亮、震蕩之劇烈,能把那一九七六年的大地震嚇回去。我則是心驚膽顫,特別是爭吵招來了許多圍看的鄰居時,我更是又恐懼又無地自容。強烈的自卑感就從那一刻一日一日地成長起來。這時,我和我的小哥哥常常是一人抱一棵大白菜往母親懷裏塞,怯怯地叫著:“媽媽做飯去,媽媽做飯去。”我母親便一把把我和白菜摟過來,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