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作文本還給我時,我看到她小拇指的指甲蓋是紫紅色的。

看什麼看!她縮回手,臉紅一下,小聲說,花瓣塗的,好玩。

她臉紅的樣子讓我發現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緊接著我還突然發現,她已經好久沒有打人了,不光是我,她誰也不打了。我們還是那樣玩鬧,那樣調皮,但是,她再也不理會我們了。

我照樣貪玩,照樣在上學放學的途中,蹩到她家牆根,伸手夠她家院子裏的月季花。

那天早上,我剛折下兩朵,還想再折兩朵時,雙月出來了。雙月望我一眼,沒有製止我,似乎還和善地笑一笑,悄然走開了。雙月異常的舉動,讓我回味良久。我跟在她身後,不時看著她,看著她謹慎地走著路,看著她兩根長長的辮子在她腰上輕輕晃蕩,一種少年好奇之心油然而升。我緊走幾步趕上她,準備把手裏的月季花插到她辮子上,然後準備挨她的責罵和追打,就像去年經常發生的那樣。奇怪的是,當她發現我的企圖後,並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隻是瞟我一眼,說,拿來。

我乖乖地把月季花送到她伸過來的手上。

雙月羞澀地一笑,把花兒別到辮子上,踮著腳尖,小跑著走了。

當雙月的身影越來越遠時,她辮梢上的花兒卻越來越大,我心中甜蜜的情緒也越來越濃……

對於艾的記憶,最早來自於小時候祖母在端午節時割來艾草插在門上,就像過年插桃枝、清明插柳一樣,我們並不知道端午節插艾的意義。但這個習俗卻是牢牢地記住了。

艾為多年生草本植物,繁殖很快,也非常茂盛,矮的有腿肚深,高的有齊腰深。好像沒聽說過有什麼動物吃艾草,我們小時候給生產隊割牛草,都要躲著它,要是不小心割到一星半點艾草,牛頭會罵我們的。

艾葉有香氣,莖上有明顯的縱條和灰白色綿毛。葉互生,羽狀分裂。不過稍頭的葉子卻不裂。花也開在梢頭,穗狀排列,淡黃褐色,不鮮豔,不妖嬈,普通的不招人眼。

說來奇怪,作為“害草”的艾,在很多時候並不讓人討厭,可能是它多多少少能為人類做些貢獻的緣由吧——艾草含有大量的芳香油,在五月時含油量最高。這種芳香油極易揮發,飄散在空氣中不僅會發出芳香,還能對周圍的環境產生影響。因此,民間以艾葉、艾條薰蚊蠅,或者清潔空氣,還在端午節時,以艾草為主,采來“百草頭”,煮水給孩子洗澡,一個夏天不遭蛇蠍叮咬。

從小學到初中,有一個叫“長艾”的女生和我同班,二年級的時候還坐同桌,三年級的時候坐前後排。她紮兩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個子不高,也不頂漂亮,一副好脾氣,雖然比我們要大兩三歲,但常挨我們欺負。被欺負時她也不惱,隻是不理我們。她在學校的文藝表演中,演表演唱“四個大嫂批林彪”中的大嫂,也演過《選良種》中的大嫂,造型都一樣,紮著藍布小圍裙,頂著花頭巾,一邊扭一邊唱,有模有樣的,很討喜。念初一時,有一回,做廣播體操,我們站在一排,做擴胸運動時,有好幾次碰到了她的手,自然是“偶爾”的了,但我會很不好意思,怕她以為我是故意的,課後想跟她解釋,突然又心慌意亂起來。還有一次,是冬天,剛下過一場雪,學校操場邊,有幾隻雞蹲在樹上。我把雪揉成雪團,砸向雞。雞受到了驚嚇,慌不擇路地亂跑,有一隻居然到晚上沒有回家。我自然成了罪魁禍首。第二天,她母親找到學校,指著鼻子把我臭罵一頓。我看到,她又急又惱,臉很紅地抱怨她母親。這次風波之後,我感覺她對我總是有一種歉疚感。有時候,感覺是個奇妙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確實能感覺到。

不知什麼原因,初中一畢業,還不到二十歲的她,就匆忙嫁了人。聽到這個消息,很讓我吃驚,也有一種隱約的遺憾,但又沒有遺憾的理由。這之後的幾十年裏,我隻見過她一次,那是在某鄉的糧管所大門口,我因事出差,看到她坐在手扶拖拉機上。手扶拖拉機上堆成山一樣的口袋,她就側臥在上麵,頂一塊紫色的方巾,很樸素,也很鄉氣,一副典型的農村大嫂了。

三四十年時光一晃過去了,小學、初中的的同學忘了很多,能記起她完全是沾了艾的光。我喜歡爬山,喜歡郊遊,每次在山坡上見到成片的艾草,情不自禁就會想起那個叫長艾的同學來。

下午

第一場雪是從早上開始下的。東郊植物園的草坪和參天的大樹上,已經白雪皚皚有模有樣了。

這是一家坐落在植物園的假日賓館。我們在這裏吃喝玩樂,其實就是一個為期十天的戲曲改稿會。

娜沒有參加這個改稿會。娜是來玩的。參加改稿會的,是娜的三個同學。再說白一點,就是南大戲劇班的同學,都是男性。他們分別是老東、大胡和小冰。老東和大胡在業界已經聲名遠揚,老東不光能寫,還能導。比較另兩位,小冰的名氣要小多了(可能和他年齡小也有關吧)。小冰和我住一個房間。我是研究民俗學的,可憐我和民俗打了十年交道,直到半路出家改行寫戲曲劇本,才算出人頭地——我能參加這個班,完全沾了我在《戲曲天地》上發表兩個戲曲小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