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時間,村裏燈火通明,門和窗戶裏透出的燈光,把村路都照亮了。老人們的臉上笑出了一朵葵花,走到豬圈的南麵,用煙袋在地上劃上棋格,招呼道,來,下盤六路頂!孩子們在騎馬打仗,呼嘯著向村外殺過去。婦女們在村路上納鞋底,說,媽呀,連針眼都看見。突然聽到隊長的一聲招呼:嘿,嘿,瞧瞧,這地上是不是五分錢?誰丟了五分錢?乖乖!大貴說,是我丟的。隊長一拍他的後腦勺,說,去你的,地上什麼都沒有。
燈光,把我們心都照亮了。
月季花紅
雙月的四個姐姐依次叫大梅、大蘭、大竹、大菊。老吳可能沒有想到他會一連生五個丫頭,以為梅蘭竹菊怎麼也夠用的了,偏偏第五個孩子還是丫頭。老吳半夜裏在月光下吃煙,門旁的那叢月季花正好開放,花團錦簇地散發著芳香。月上林梢,花香滿園。老吳雖是個大老粗,還是裝出廝文人的樣子,吃完最後一口煙,在鞋底上磕磕煙袋,轉頭對月子裏的老婆大吼一聲,就叫雙月吧。然後,又得意地自己對自己抒情道,月季花開的月夜啊……
雙月以前的樣子我不記得了。當我記得雙月的時候,我手上的三道疤痕已經和她有關了。一道是被她兩排潔白的牙齒咬出來的,另兩道是被她貓爪一樣尖利的手指抓的。其實,我還比較幸運,跟她坐同桌的尹文才更是遭殃,胳膊上、手上布滿累累傷痕。我們都知道雙月打人不計後果,班上的男生沒有一個不怕她的。但是,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喜歡逗她。她有一雙狐狸眼,尖下巴,紅嘴唇,就像反特故事片裏美麗的女特務。她坐在我前排,有兩根長長的辮子,隻要她直起腰來,辮子就會放在我桌子上,我會用手裏的圖釘,把她的辮梢釘在課桌上。接下來的故事你就知道了,我手上又多了一條血印子。
從雙月家牆頭邊走過,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她家院子裏的月季花開滿一樹,從牆頭上掛啦下來,一片耀眼的紅,再加上露水在毛茸茸的花瓣上滾動,水淋淋的動人心魂。
真好看啊,我在心裏感歎著,不由得伸手摘下一朵。
在我伸手摘第二朵時,雙月就像潛伏已久的特務,突然從門裏邊閃出身來,大聲嗬斥道,要死啦!
我還沒來得及逃跑,她已經躥到我麵前了,在我手背上啪啪就是兩掌,還順著巴掌的節奏,說,叫你摘,叫你摘。
等我醒過神來撒腿要逃時,我的手已經被她逮住了。她動作很快地在我手上叭嘰就是一口。
還好,這回我的手背上沒有流血,但是已經布滿各種形狀的紅印子了。
我一邊往學校走,一邊不停地在手上哈氣,以此來減緩麻辣辣的疼痛。
雙月幾乎是小跑著趕上來了。她從我身邊走過時,幸災樂禍地說,活該!
我看到雙月的辮梢上,多了兩朵月季花。月季花非常抒情地在她腰上蕩來蕩去。這一點也不奇怪,月季花就是她家樹上開的嗎,她不臭美誰臭美。
那兩朵月季花仿佛她的眼睛,看到我在看她了。她轉回身,退著走兩步,說,不怕害眼啊,看什麼看!
雙月甩過辮子,摘下花,往我身上一扔,說,還給你,這回扯平了吧。
我看到雙月在我手上瞟了一眼。
整個一天,我都聞到雙月辮子上月季花的香味,那是一種獨特的芳香,雖然是淡淡的,卻充溢著華麗和富貴。
這年冬天,雙月家三株連體的月季樹,被老吳砍了一棵。說起來,砍樹的理由非常可笑,無非是老吳要用它做鍁柄,一時又找不到可手的樹棍,看著三棵筆直而結實的月季樹,忍忍疼,砍了中間最粗的一棵。雙月在湖裏拾草回家,看到老吳的暴行,連哭帶喊地說,劊子手,劊子手……
讓人驚奇的是,來年春天,雙月家院子裏的月季花開得更多更大了,遠遠望去,似錦的紅花明麗耀目,饞人欲滴。不知什麼原因,我還是充滿破壞的欲望,經常潛入雙月家的牆外,摘下幾朵月季花,也沒有什麼明確目的,走到半路上,不是把花扔到柴溝裏,就是趴在一步橋上,把花瓣揉碎,一把一把地撒在河水裏,看花瓣隨著河水漂走,看小魚兒追逐咬啄,很是開心。
有一次,我正在把幾朵月季花往柴溝裏扔時,被雙月看到了。糟了,她肯定不會饒過我的。我不禁害怕起來。奇怪的是,她看見了,就像沒看見一樣,從我身邊悄然走過。我懸著的一顆心還是沒有放下,以為這不過是她放的煙幕彈,更大的陰謀詭計可能還在後頭。
但是,接下來的一天相安無事。
更讓我感到不可理喻的是,在上作文課時,她居然轉回頭來,要我的作文看。
她依然那樣霸道,沒經我同意就拿過我的作文本,說,拿來給我抄抄。
我作文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東風萬裏紅旗飄揚,毛澤東思想光芒萬丈,我們魚爛溝村和全國形勢一樣,到處月季花紅,歌聲嘹亮。
她瞅幾眼,說,什麼啊,老師讓寫黃帥反潮流,你怎麼盡是寫景抒情啊。
我不想跟她爭執,我自從上初一開始,作文都是這樣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