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村上,有人吃過黃花菜菜幹燒肉嗎?有人知道黃花菜是中藥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到了第二年夏末,這個對生活充滿熱望的新嫁娘,不知因為什麼事想不開,跳進池塘裏自盡了,留下一個才五個月大的女兒。那時候,黃花菜花期已過,但,岸上翠綠的黃花菜一叢叢蓬蓬勃勃的,更為豔麗。這個新嫁娘姓黃,叫什麼,不記得了。那個隻有五個月大的女孩,被她小姑姑抱著,走在吊喪的人群中,列著嘴直笑。

後來,在我們村,人們說到黃花菜,已經有所特指了——就是從碼頭嘴上跳進水裏淹死的新嫁娘。“階前忘憂草,乃作金貴花”,說的就是她吧。

我去年回老家,池塘邊的石碼頭已經被拆除,那些條石不知被運到何方。但,岸上的黃花菜還在,已經彙遍整個池塘周邊了,隻是疏於管理,長勢過於蔥旺,綠油油的一大片,看起來煞是喜人。讓我奇怪的是,已經是八月末了,還盛開著金黃色的花朵,這有反常規啊,是不是時間久了,物種會產生異化?這時候,綠棉襖、黃頭巾的景象映現在我眼前,我突然想起那個叫黃花菜的新嫁娘。也許,年年歲歲,那些鮮豔的黃花,都是為她而開放的吧,因為她跳河的時候,正是夏末。

果真這樣,黃花菜的靈性也著實讓人感動啊。

但是,那個五個月大的女兒,如今在哪呢?有時候我還會想起那個小女孩的笑。

會計

在二三十年前的鄉下,人們總是通過外表來判斷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如果他身穿挺刮刮的中山裝,口袋裏插一支金星牌鋼筆,基本上就是公家人了;如果中山裝是毛料子的,腳上還有一雙三節頭皮鞋,那就是幹部了;如果身穿軍便裝,外加一雙白色回力牌球鞋,毫無疑問,他是個時髦青年;誰要身穿喇叭褲、花襯衫,再戴一頂鴨舌帽或一副墨鏡,那就是小流氓了。可是,有時候,穿戴也不能說明問題,比如一個人隻要講起話來神氣十足,盛氣淩人,那就可以斷定是一位有身份的人,至少也是大隊幹部。

但是,在我們那個鄉村集鎮上,有身份的人畢竟很少,公家人倒是比比皆是,供銷社的,食品站的,糧管所的,醫院的,包括農具廠、磚瓦廠、木業社這些單位,是公家人聚集的地方,這些人走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會被眼睛雪亮的群眾輕易辨認出來。他們對這些公家人,有一個特別的、尊敬的稱呼,會計。至今我也沒弄明白,會計是一個專業術語,為什麼會這麼統一地安在這些人的身上,而且稱呼的人都用一種崇敬的口氣,被稱乎的人也神采飛揚。現在想來,再也沒有比這個詞更適合對這一幹人的概括了。會計,就相當於有身份的人,至少也是公家人。

我那時候在一家水泥製品廠工作,一天打二十幾個水泥管,型號大中小不等,全靠人工,支鐵製的模型殼子,挑水,攪拌石子水泥,灌裝,一樣一樣幹下來,很累。下班後喜歡結伴到鎮子上花兩毛錢看一場露天電影,或到國營理發店看下棋,更多的時候是人模狗樣地在街上走一圈,這裏看看那裏瞧瞧。

和我搭班幹活的是一個沭陽人,姓章,比我大差不多有十歲吧,快三十了,已經結婚成家,廠裏人都叫他大小章。大小章喜歡在下班後,到鎮上一戶姓王的人家看紙牌賭錢。大小章偶爾會帶我去玩,贏錢輸錢都請我吃一碗漂著豬大油的雜燴湯。我沒有別的愛好,也樂得跟他去相眼,開始連牌頭都不認識,幾回相下來,也能認個八九不離十了,對紙牌的基本套路和算計方法也有七八成的了解。知道一些規則和套路,相眼就有了些意思,並且隨著他的情緒變化而變化,比如看牌人急,我也跟著急,看牌人樂,我也跟著樂,有時候,還會激動地說一兩句,不得要領地點評一番。

有一天,王家經營牌局的老太太對我熱情地說,你也會看?

大小章聽了,看我一眼,又看王老太一眼,一笑,說,他不會,他小青年。

但是,這之後,我心裏也開始蠢蠢欲動,想著我要是也會看紙牌,就是牌場上最年輕的賭手了。又一想,賭錢終究不是好事,讓人家說,這麼年輕就賭了,也不好聽,傳出去,說不定會影響找對象。

事實上,我不敢賭的真實原因,還真的與一位姑娘有關。她就是王老太的外孫女。

王老太的外孫女姓楊,我聽過王老太叫過她的小名,小三。可能是她在家排行老三吧。她在鎮上的中學讀書,個子不高,偏胖,皮膚白皙,細膩,泛著淡淡的紅暈。她的鼻梁高而秀氣,嘴唇薄而紅潤,最好看是那雙眼睛,透著憂鬱和哀怨。我坐在門空裏,會看到她放學回來時的樣子,她匆匆地走過,昂著頭,誰都沒有看見似的,一任飽滿而神秘的胸脯歡快地跳動。我總是看一眼之後,又迅速地躲開目光,然後,再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一直走進東邊的一間房子。如果王老太這時候正在廚房做飯,她會剛進屋就走出來,到水缸邊的花瓷盆裏洗洗手,鑽進廚房幫她外婆做飯。一般情況下,她都是坐在鍋門口的小板凳上燒火。我坐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她的側影,灶堂裏的火光照在她光滑而潔靜的臉上,把她映襯得更加美麗。她就像一幅雍容華貴的浮雕,或者,就像一個流落在人間的公主,讓我心裏產生一絲激動和不安。她總是穿著藍褲子,一件短袖的白襯衫,梳著三麵齊的短發,穿一雙黑色一麵絨方口布鞋,惟一我看到她穿裙子的那天,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大小章早早就來看牌了,我不知因為什麼事耽擱了一會兒,等到我趕來時,王老太家的三間堂屋裏,已經擺了兩桌牌局,還有幾個相眼的人。王老太看我站在看牌人的身後,大聲說,去,拿個板凳坐。我四下望一眼,包括門口,並沒有看到凳子。王老太正在裏邊安排第三張牌桌,她再次提高嗓門說,東房有,小陳你自己去拿。這樣的,我就來到東房。我知道這間房子是王家的客房,住著王老太的外孫女,對,她叫小三,楊家三姑娘。此時,房門半掩著,我本來可以側身進去的,但我還是輕輕地推一下門。驀然的,我看王老太的外孫女,穿一條好看的白色的長裙子,正背對著一麵鏡子梳頭。她對我這個不速之客並沒有表現出吃驚的樣子,隻是回頭看我一眼。我嚇壞了,趕忙說,我我我……我來拿板凳……我還沒說完,就像做賊一樣,搶過她身邊的一張高凳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