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苦思甜結束後,就批判師道尊嚴,把刁老師請到前麵,站在課桌子上接受批鬥。高年級的學生給刁老師掛一塊黑牌,黑牌上不是寫刁老師的名字,而是寫著刁老師,仿佛刁老師的姓名就叫刁老師,然後在名字上撩草地打一個紅叉。

同學們爭先恐後地發言,揭露刁老師是如何催殘學生的。

奇怪的是,在同學們批鬥聲中,他還是那樣的笑。

一個三年級的女生,站在前排,忍不住說,刁老師,你為什麼還笑?

一個初二的學生大聲說,他是笑裏藏刀!

於是,有人喊口號,打倒刁老師!

又有人喊口號,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

刁老師沒有被打倒,脖子裏被苦大仇深的學生們塞進不少小石塊、小瓦片、小樹枝。劉好好也撿一塊瓦片塞在刁老師的脖子裏。刁老師的領口裏被塞滿亂七八糟的東西。刁老師抿著唇,眼睛低斂著。可是,劉好好覺得,刁老師真的在笑,和平常的笑差不多。劉好好心裏忽上忽下的,他後悔朝刁老師的脖子裏塞石子了。

十年又十年,刁老師早就退休了。劉好好高中畢業,到劉莊學校教書,也早就由民辦教師轉成公辦教師了。

刁老師家還在那兒,瓦房變成了小樓,是南方常見的那種小樓,粉牆,黛瓦。樓下是閱覽室,由刁老師出錢辦起來的。

劉好好上課,要經過刁老師家門口,下課也要經過刁老師家門口,少不了常見到他。劉好好老遠就打招呼,刁老師。

刁老師點點頭,也說,劉老師。

劉好好心裏和幾十年前一樣,還是那樣忽上忽上的。劉好好臉上有一種經久不息的溫和的微笑。劉好好總覺得,自己的微笑是裝出來的。裝出來的微笑是虛的,假的,沒有刁老師的微笑結實,沒有刁老師的微笑有穿透力。

刁老師在劉莊活了七十七歲。七十七歲不算長壽,這年頭,七十七歲怎麼能算壽限呢,還有十多年好日子哩。劉莊的人都這樣說。劉莊的人又說,刁老師滿足了,他走的時候,是笑著的哩,就跟平時一樣。

劉好好自然也聽到劉莊人的話,劉好好聽後,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湧出眼眶。劉好好在心裏說,刁老師。

蝴蝶和蜜蜂

劉小峰在學校後邊的山坡上養十幾箱蜂。女生們都親切地叫劉小峰小蜜蜂。

山下的學校是一所師範學校,美術係的許多師生都在他的小石屋和蜂箱周圍寫過生畫過畫。

劉小峰認識那個叫胡迪的女生。認識胡迪,緣於女生們的一次起哄。那還是去年晚春,連續幾天的連陰雨,下得劉小峰心裏發毛。要是再下下去,他就要去買糖來喂蜂了。還好,雨一停,陽光就燦爛。陽光一燦爛,山下學校裏的男生女生就湧上山來了。劉小峰好像期待已久似的,心裏和陽光一樣,也跟著燦爛起來。

劉小峰從前是山裏的孩子。現在,他還是山裏的孩子。其實,說孩子,已經有些不太恰當了,因為他已經三十歲了。他不再像孩子那樣玩鬧了。他比孩子要細心多了。他在陽光燦爛的時候,燒了一鍋開水。他知道師範裏的那些孩子,畫一會兒,鬧一會兒,就來跟他要水喝。

胡迪,就是來跟他要水喝時認識的。

胡迪和一群女生從他的石頭屋前經過。胡迪拿著一隻帶卡通圖案的杯子來要水。女生們就開始起哄了。一個戴著眼鏡的小個子女生,故作嚴肅地說,胡迪,你和蜜蜂是什麼關係?

胡迪大聲說,我們和平共處。

哈哈,那承認你是蝴蝶啦。

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好笑的。胡迪不過和蝴蝶是諧音罷了,由於蝴蝶有一次無意中說了句小蜜蜂的好話,讓女生們抓住“把柄”,“責問”她是不是喜歡上小蜜蜂啦。女生們天生愛嬉鬧,今天一過來,就覺得這是一個快樂的話題了。

劉小峰看著她們向山上爬來的身影,知道那個瘦高的長發女生叫胡迪了。他看過她畫的速寫,就在離他蜂箱不遠的地方,她支著畫夾,半蹲半跪著,神情專注——她是畫對麵那片洋槐樹林的。劉小峰借著整理蜂箱,悄悄挨過來了。他看到她畫的洋槐還開著一嘟嚕一嘟嚕花,就噗嗤笑了。

胡迪頭都沒回地說,笑什麼?你看你這人,癡笑啊!

不是……洋槐花早射了,都有十多天了吧?你家的洋槐花怎麼才開啊?

就才開,你管得著嘛。

離她不遠處的幾個女生嘎嘎或切切地笑起來。

呸,呸呸呸!就知道拾二笑。胡迪說。

一個穿格子裙的女生大聲說,洋槐花天天開好啊,蜜蜂就可以天天采蜜了。

這一語雙關的話,劉小峰也是聽得出來的,他沒敢接話,趕快到另一邊忙去了。

幾個女生又偷偷笑起來,笑聲就像她們身邊滾滾下山的溪水,歡歡快快的。劉小峰也因為她們的到來而身心舒暢。

漫山遍野都是一片喜人的綠,綠樹,綠草,綠水,綠山,在那些綠中,紅黃藍紫各色小花競相開放。在如此繽紛的色彩中,蝴蝶也漫山飛舞。

劉小峰看著漫天蝴蝶舞翩遷,心裏湧起一絲憂愁。他對突然冒出的這麼多蝴蝶有些措手不及。蝴蝶雖然沒有他的蜜蜂多,但和蜜蜂爭著采蜜,還是有些影響的,沒看見蜜蜂已經越飛越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