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蘭家住在小擺家後邊,隔著一塊菜園。小擺本想直接去後湖的知青點的,但他還沒有吃飯,總不能餓著肚子去學打擺啊,他就靈機一動,去偷月蘭家的蘿卜吃。月蘭家的菜園裏種好幾壟大青蘿卜,一個都有好幾斤,小擺隔著笆帳,伸手從菜地裏拔了一個大青蘿卜,放在身上蹭蹭,送到嘴邊,哢嚓一口。大青蘿卜又甜又脆啊。小罷吃著蘿卜,在黑夜裏嗑嗑絆絆地往知青點走去。
小擺走到一步橋時,看到前邊有個人打著手電迎著他走來了。小擺不知道對方是誰,就閃到一邊了。但是來人的手電一繞,就照到小擺了。
這不是小擺嗎?幹啥啊天都黑啦?
讓小擺驚喜的是,來者正是劉隊長。小擺興奮異常,他大聲說,我找你學打擺子。
今晚不練歌了,許支援的手風琴也壞了。劉隊長說著,從小擺身邊走過。
小擺真失望啊。有好幾個晚上,知青點在偷偷唱反革命歌曲《南京知青之歌》時,都是劉隊長打著擺子的。小擺也坐在他們中間,他一邊看著劉隊長揮舞的長長的手臂,一邊偷偷地學唱,偷偷地模仿著她打擺子的動作。可今晚不唱歌了。
劉隊長突然停下腳步。她停下腳步就把手電的白光打在小擺的手上,小擺的手上是一隻吃了幾口的大青蘿卜。
你吃蘿卜?
是。
能給我嗎?我來了個同學,帶黑才到的,點裏沒有菜了,你把蘿卜給我去燒個菜給我同學吃。
小擺一聽,真後悔他剛才吃了幾口了,要是一根完整的大蘿卜多好啊。小擺立即把蘿卜送給她,說,劉隊長,給你蘿卜……真是的……叫我咬幾口了,劉隊長這樣吧,你再稍等一會兒,我去家裏的菜園上拔幾個大蘿卜給你送來。
不用了,這半個夠了,足有二三斤吧,我拿它炒一碗粉絲。
小擺覺得自己做一件大好事,覺得劉隊長跟他要蘿卜是另眼相看啊。但是半個蘿卜總有些拿不出手,便說,真的劉隊長,這半個蘿卜叫我咬過了,我回家拿幾個給你啊。
拿幾個也行。劉隊長說,我在點上等你啊。
小擺的話,讓尾隨而來的月蘭聽到了。
小擺摸著黑,興高采烈地往村上跑時,月蘭更是在他前邊跑到了菜地。
小擺家根本沒有菜地。他跑到月蘭家的菜地了。他要拔月蘭家的蘿卜送給劉隊長。
但是,就在小擺從笆帳裏伸進去手,準備拔蘿卜時,手腕被重重地打了一下。
我讓你偷!
說話的是月蘭。月蘭哼一聲,說,知道你要去討好劉隊長,知道你要讓劉隊長半夜教你打擺,哼,我把你手給打斷了,看你還去學!
讓月蘭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隻是拿著一根樹棍輕輕一敲,小擺的手腕真的就咯嘣一聲斷了。月蘭聽到小擺低沉地叫一聲,接著就是一聲一聲吸氣的聲音了。
小擺,小擺……你怎麼啦?小擺,你別嚇我啊。
我……啊,你別動,好疼啊,我手脖子斷了。
月蘭被嚇哭了。她哭著說,小擺,小擺,都是我的錯,小擺,你別裝啊小擺,我送你去找劉隊長,我送你去學打擺,小擺……嗚嗚嗚……小擺啊,我可不是故意要害你啊……
後來,小擺的右手腕上打著石膏,把胳膊吊在胸前,站在大隊部門前廣場上,神往地看著毛澤東思想革命文藝宣傳隊演出時打著擊拍的劉隊長。小擺的眼裏是一種崇敬的神情,他一邊小聲地哼唱,一邊揮起左胳膊,跟著劉隊長的手勢在空中擺動著。小擺的身後就站著月蘭,她白一眼小擺,嘟噥著說,醜死了,哪裏好看啊。
刁老師
刁老師是劉莊學校低年級的語文老師,五十多歲的樣子,有一張溫和的臉,臉上的笑容是經年累月的,說話也慢聲細語,把每一個字咬得很清楚,連標點符號都能聽得出來,句號、逗號,甚至頓號和驚歎號都分毫不差。做到這一步很不易哩——劉莊的男人女人都這樣說,都誇刁老師說話好聽。
劉好好不覺得刁老師有多麼好。劉好好念一年級,在班上個頭最高。劉好好其實不算是調皮的孩子,學習也不像個頭那樣在班裏拔尖。他平時很少說話,也不喜歡活動。
課間的時候,刁老師在操場上和同學們跳繩。操場在教室的前麵。刁老師和幾個一年級的學習擠在陽光裏。刁老師把繩子跳得呼呼生風。孩子們認真地給刁老師記數,數過九十九,孩子們會齊聲說,一百!聲音特別響亮。刁老師就收住了繩。刁老師喘著粗氣,說,老了,跳不動了。說完,刁老師就慢慢走了,臉上依然掛著溫和的笑容。
在刁老師跳繩子的時候,另一口教室的南牆上,倚著更多曬太陽的孩子,他們把兩隻手藏在袖子裏,看刁老師跳繩,嘴裏也記著數,也提高聲音說,一百!
劉好好就在這些孩子中間。
星期天,劉好好跟母親到加工房去抬米,看到站在自家門口的刁老師,母親的腳步猶豫一下,說,刁老師。
刁老師點點頭。
母親說,好好,咋不叫老師。
劉好好說,刁老師。
刁老師也點點頭。
刁老師住在劉莊,住十多年了,一直是一個人住。
放寒假前夕,學校裏開會,先是貧協主任給同學們憶苦思甜,他聲淚俱下地控訴地主老財是如何殘酷剝削他,如何拿鞭子抽他。他的控訴感染了同學們,大家眼裏含滿了淚水。有高年級的學生就領著大家喊口號,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