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光》說出了一個普遍真理。人們的奮鬥,總是有目標的,就像到海邊看日出。然而走向目標的旅程是遙遠而又曲折的,甚至使你沮喪、使你筋疲力盡,沒有堅強意誌是很難實現的。走到海邊了,不一定就如願以償地看見日出。看不見日出,不是白奮鬥一場嗎?是的,理想和現實的統一才是成功,而現實又常常在變化,所以又免不了有挫折。

在日出之前出現的白光,雖然慘淡遙遠,它卻成了人們的方向,人們的希望,無論是誰,隻要堅定不移地向它走去,就會越來越近,越近就越能感受到成功的到來。現實會不會像遙遠的海光,閃耀幾下就再不見了,誰也說不清。所以人們隻好坐到海邊的礁石上等待,而且在等待中沉思,在沉思中“連日出也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就更耐人尋味,更發人深省了。

望不見望不見望不見。

張立勤。

永遠不能忘懷的生死體驗,已融進我的生命本體。一種熱灼灼的審己意識誘惑著我於茫茫中觀照自我。

—自題。

一管黑紫色的藥液壓進我的血管。

一個天空一個太陽一片烏雲有不容分說的力量!我望著你,什麼?是從牛身上提取的一種藥。一種生命給予另一種生命—可以在激光中顯示癌細胞的顏色;可以使眼睛變壞皮膚潰爛—可以同時共存,牛身上的物質同人身上的物質,或者任何什麼事物或者過程?

來吧,為了生命!

今後是否我便有了牛的成分,誰知道女孩子有了牛的韻味會變成什麼樣子。牛的緩慢牛的嗓門牛的眼睛吊一點很亮很美。牛的氣質與性情也會有,憨厚大度傻乎乎也很倔。我與牛融為一體,牛的天空太陽烏雲,牛的犄角尾巴哞哞的歌唱。我想象著牛,牛和我,我和牛,我果真要像牛那樣去忍受,也許無奈,也許無畏。我仿佛開始坦蕩甘願向那一個地方走去,聽說要越過一個門檻,牛越過它的時候便癡情地哭……

不能見光了,為了眼睛和皮膚,厚厚的黑色窗幔垂下來,像絕壁。原來的世界被遮掩了,原來的不以為然的從來沒有料到它會離我如此長久的白天,白天擁有的一切,眼睛擁有的一切,被拒之遙遙了。倏然,天空與我並肩躺下,扯過烏雲蓋嚴我的腳我的頭。這一個世界突然變作那一個世界,僅僅因了這一道絕壁,多麼簡單又說不清複雜地被截開了,我被擱在了這一邊。

我的血管變粗了,我的鮮血呼呼地流。我似乎聽見那牛身上的東西與我的血在碰撞在交融,我的皮膚漸漸變成牛的顏色,我的眼睛變得很亮很美。黑暗中,惟有眼睛最美!她望著黑色無邊,黑色翻滾,黑色美麗的輪廓中,有一條潔白的臂膊拚命起落。我從來沒有覺得我的胳膊如此纖柔如此皎潔的時刻,我從來沒有發現我的胳膊如此難得如此需要的時刻,全因了一個年輕輕的我!年輕輕,哦不遠了,她將變成一個洞穴。一彎殘破的月。我短暫的生命剛剛懂得為她驕傲了一瞬,就結束了!不知道什麼玩意兒膨脹起來,像一幢大廈屏障般,眸光被吞噬,那彎即將殘破的月,聲嘶力竭地顫抖著,淚似風沙漫漫……

走向麻醉!

走向激光!

走向手術刀!

兩張病床。我望見那個床下的牆壁上有一塊不透明的玻璃亮著,裏麵凹進去了,有一盞望不見的燈。周圍的昏黃,不出一尺遠地躺著立著灰色的牆和地。光暈邊,有一角拖鞋的後鞋跟。床沿床頭望不見及床上躺著的人,顯得厚厚的黑色卷來沙拉拉的鼾息,一位摔斷腿耳聾眼花的老人被厚厚的黑色融解了。我望不清一切卻盡心盡力地望著地躺著,望著我的天空我的太陽我的一片烏雲悠蕩不容分說!為什麼不容分說,明明知道不容不容,然而我!什麼時候放開我,放開我!突然的寧靜變成突然的暴裂,然後又變過來,像牛那樣憋在心裏,含淚麵向死亡忘卻歌唱。我黑色的疼痛還有微笑在抽搐。胳膊纏繞上幾十圈的紗布,我的月久久地不能彎也不能圓。纏上拆開,拆開纏上我望不見地數著,數不清地數著我潔白的飄帶怎麼會這麼長。我覺得我喘不過氣,我想把巨大的黑色悠蕩推開,離我遠點!遠點!別碰我的眼皮我的鼻尖我的僵硬的軀體,我想,我多麼,我多麼想看見呀!

窗幔垂著,窗幔和牆壁合攏的時刻走來夜,窗幔和牆壁間微亮了一縷的時刻走來白天。我的白天僅僅就是那細細一縷微亮的縫隙呀!我的眸光在那縫隙有了沒了的往來中苦苦凝望。隻恨黑色太博大太濃重了,連那縫隙都充滿著吝嗇的神態。我的白天在迷朦中生長,永遠長不大就會消失掉,我的窄窄的可憐的恍惚的白天。我渴望白天,渴望有人給我送來送來,哪怕一小會兒,我不再這樣艱難地凝望長久地凝望。

兜裏藏著卡門序曲的小護士悄悄從門縫擠進來,閃一豎白光,消逝了。卡門躍進我的雙卡,她開始扭動,肩膀腰肢臀部,纖細的手指甩幾個不十分脆的響指,一個黑色的影子。她的皮膚微黑,眼睛很大很亮,頭發像烏鴉的翅膀,翅膀翻飛,攪亂了她的微笑。比我小好幾歲的姑娘,你常來,出沒我這幽黑的地方,這裏有黑色的森林草叢花朵天空太陽烏雲,所以你才來,你說你喜歡黑色的我,我黑色的氣質風度,黑色的憂鬱微笑;我黑色的以往未來溢流神奇的想象;我黑色的粉碎,因此我飄向宇宙,飄向原始的洪荒;我黑色的組合,因此我擁有了更新的哲學和藝術……你從白天來,我多少日子沒有見過白天的麵了,那個世界對於我似乎已經太陌生太遙遠,仿佛連馬路的樣子我都快忘卻了,你的腳不是剛剛踩過它,它上麵有飄零的葉子,紫槐花,哆哆嗦嗦的影子,漂漂亮亮的紅皮鞋。你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依憑過白天,白天的上班下班看報紙寫文章開會買菜刷碗拽上門不放心返回來再推一推屬於過我!你扭動著揮舞著我的黑色,你的幸福的白天竟忍心淹沒在我的身邊麼?